前几天,一个名为“北大宿舍聊天x上野千鹤子”的对谈视频在各大社交媒体平台成为了热门。虽然上野千鹤子作为著名女性主义学者自带了一定的流量,但视频异常高的热度更多来自对“北大宿舍聊天”三位女性博主的激烈讨伐甚至谩骂。
她们问上野千鹤子为什么20多岁就不想结婚,“是因为被男性伤害过吗?还是因为原生家庭的影响?”
她们问“是不是在女性主义内部,不结婚的女性主义者地位就更高一点?你们在观察我们这样结婚的人的时候,是不是总是觉得,我们在进行一种愚蠢的幸福?”
访谈当中,三位博主都用了自己的经历作为铺垫引出问题,但是这些分享被观众批判为她们在向上野千鹤子寻求情感咨询和认同,在用上野的权威给自己的婚姻背书。
有人说她们贴着独立女性的标签却都是骨子里的娇妻,有人说她们是女性主义的叛徒,有人说她们给北大丢脸,还有人说她们就是在恶意利用女性主义的流量为自己赚钱。
排山倒海的负面评价让其中一位博主全嘻嘻发文道歉,目前视频是下线状态。隔天,一位男博主单访上野千鹤子的视频趁热上线,他以更加抽象的问题赢得了众多好评,但也让很多人进一步地确信“那几个北大女的不行”。
就这样,一场由女性主导的宣传女作家关于女性主义书籍的活动在网络上留下的印记,更多不是上野千鹤子说出的智慧洞见,而是对女性的批判、否定和谩骂。这个结果对于任何一个关心性别议题的人来说,都需要思考和警惕的。
我们不仅要问三位博主的提问和分享出现了什么问题,也要问在对谈内容之外的对她们的攻击反映了什么。
关于这个访谈,被抨击最多的就是全嘻嘻的提问“不结婚是不是因为被男人伤害过?”。从很多评论可以看出,观众的不适来自于提问预设的立场:结婚是顺理成章,人人都应该做的事情,你不做一定是因为有什么创伤或者残缺。
一名已婚已育、受过高等教育且事业有成的女性(全嘻嘻)问出这样的问题,让观众感受到异性恋婚恋制度霸权思维下意识地对非主流群体的矮化和边缘化,即使她并非故意。
因为暴露了主流婚恋观,观众讽刺她们为“北大娇妻”,但同时很多人还批判指责全嘻嘻拧巴、不自洽。事实上,支持婚姻关系的女性主义者也不少,可为什么偏偏她被看成是拧巴的?为什么她的不自洽特别冒犯到大家?
先说说被大家一眼看穿的拧巴:她一方面提到自己在当年是不堪亲朋压力,在相亲中多次受到伤害后才结婚,并且在婚姻中还被裹挟着生了孩子,另一方面她又强调自己的婚姻是自由选择的结果,是很幸福的。
观众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她希望呈现出自己面对婚姻制度是智者,是游刃有余地进行理性选择后获得幸福的强者,但从细节中却透露出的却是她受到的压迫和裹挟。
这种矛盾和遮蔽,正是上野千鹤子在《始于极限》里提到的“恐弱”:作为精英女性,无法面对自己在婚姻制度中的弱势地位,所以她要强调自己的主动选择,以拒绝承认自己是婚姻制度的受害者。
全嘻嘻或许很成功地说服了自己,但观众却对这样的遮蔽很敏感,因为恐弱所强调个体选择带来幸福暗含着“你不结婚、你婚姻不幸福,是因为你不行”的逻辑。把不平等的性别秩序导致的不公消解为个人的行为责任,这让所处同样弱势的女性听来当然很冒犯。
但是在我看来,全嘻嘻并不是只有一种弱者扮演强者的拧巴,还有强者扮演弱者的拧巴。
她问:“是不是在女性主义内部,不结婚的女性主义者地位就更高一点?你们在观察我们这样结婚的人的时候,是不是总是觉得,我们在进行一种愚蠢的幸福?”
我想,也许全嘻嘻认为自己在说:我已婚的事实受到了很多女性主义者的攻击,我是女性主义鄙视链里的弱者。但是观众听到的是,一个拥有多重社会主流身份特权的人,颠倒了社会中真实存在的鄙视链,用强者身份扮演受害者的姿态去获得一个权威的人对自己处境的同情,用来还击那些攻击她的人。
我相信几位博主确实是因为已婚的事实而被支持女性主义的人攻击过,但是,存在这些攻击不代表我们所处的社会体制和评价已经发生根本转变。不婚、不育的女性会受到来各个层面的压力和歧视远远高于已婚已育的女性。正如视频里的另一位博主佳佳所说,自己结婚是功能性的,为了签证、税务、遗产等等。这都充分说明了法律和经济制度本身是更倾向于保护已婚关系的。
在社会评价里更是如此。当全嘻嘻说以前认为结婚的自己是一个“有瑕疵的女性主义者”而不婚的上野千鹤子是“完美的女性主义者”,上野说“我根本算不上什么完美女性主义者,因为在很多人眼中,不生孩子的女人就是残次品”。
也许全嘻嘻是希望通过承认自己是“瑕疵的”来表达脆弱、得到共鸣,但是强者扮演弱者的权力地位扭曲对很多人来说实在太刺眼。
没有人可以独立生存在女性主义内部,也没有人可以生存在男权社会的外部,在由法律经济制度加持的的婚恋文化面前,不是谁认为受到伤害,感到了痛苦,就可以自动认领弱者的身份,也不是谁强调个体的成功,就可以成为强者的。强者和弱者都可能因不平等的体制而受到伤害,但体制的优待或歧视却主导性地决定了伤害有着截然不同的重量和后果。
这个事件值得关注的原因不仅仅是访谈里体现出的男权体系下的婚恋霸权,更有视频外舆论情绪体现的男权社会里的厌女文化。
一方面,很多人对三位女性博主进行人身攻击、嘲讽,另一方面,还有很多观众去抬高另一位采访上野千鹤子的男性博主,进行拉踩比较。这完全应验了上野千鹤子在《始于极限》里所说:“无论女性做什么,都会被污名化,被打成二流,被视而不见,被打回远点”。
所以,已经有很多声音在提醒大家,即使三位女性博主的一些提问不尽如人意,观众仍然可以通过这次访谈收获很多,而这正是通过几位女性博主分享自己作为女性的个人挣扎、痛苦甚至是错误得来的。不管男性博主本身采访进行的如何,这几位女性博主的付出都是不可以、不应该被抹杀的。
除了厌女情绪,我们还需警惕的是这场对话里外中透露出的等级思维和权威崇拜。要知道,厌女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等级思维的产物,男权社会创造等级,树立权威,以维系不平等性别秩序、合理化压迫和剥削。女性是等级思维的受害者,但受害者不止有女性。
事件中最突出的等级思维就是学历崇拜。利用学历崇拜,三名北大毕业近十年的女性用“北大宿舍聊天”这个标签在一年间吸引流量,快速晋升为能够采访上野千鹤子的头部博主。
也正因为学历崇拜,被吸引的观众会带着非常高的期待去观察和审视这几位博主,认为她们应该很了解女性主义。但当观众觉得她们没有符合自己对北大的想象时,失望叠加着厌女情绪,成为了更加激烈的指责和否定。
权威崇拜也在视频里外体现得淋漓尽致。例如,对几位博主的“浅薄”不满意,于是有些人向北大的著名女性主义者戴锦华教授喊话,希望她可以出来“吊打”这几位女性博主,为中国的女性主义和北大正名。
期待专业水平的对话当然没问题,但是呼声中想象的戴锦华教授并不是作为一名有思想的学者,而是作为用来碾压、羞辱“北大娇妻”的权威符号;这些人急于要得到的,是可以用来证明几位博主愚昧的几个金句,而不是戴锦华真正深刻的女性主义思想。
等级思维还体现在铺天盖地的“婚女不配谈女性主义”言论中。从弹幕中可以清楚看出,不仅有很多人认为结婚的女性没有资格成为女性主义者,还有很多人认为婚恋、生育话题在女性主义议题中是低级的,是不值得花时间与这样一位权威进行讨论的,而那位男博主提出的宏观、抽象的问题才是高级、严肃的。
可是,当人们激情批判婚恋、生育问题低级时,当把结婚的女性都排除在女性主义之外时,需要冷静地想一想这些价值判断到底是由谁定义的,这样的定义又让谁受益——是不想要女性有机会反思婚恋制度,害怕她们脱离婚姻生育束缚的男人们。
在等级思维主导下对三位博主的批评看起来是对女性主义的维护和渴望,但其内在是完全遵循男权统治逻辑的。
崇拜权威、追求高级,使得人们相信只有一部分符合某种高等级资格的人才能发声,也只有一些符合标准的声音才有资格被听见,其它不符合的一切人和声音,哪怕是体现女性最真实的处境和挣扎的,也不应该出现。
但是,这种对正确、标准、权威的极致追求,或许会阻碍我们真正听到弱势者的声音,无法理解和共情她们面临的困难处境,更难以做到上野所提倡的“让弱者能以弱者的姿态受到尊重”的女性主义精神。
虽然这场访谈备受争议,但经过这几天的发酵,视频本身至少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任务——让更多人知道并参与女性主义话题的讨论。
上野千鹤子的热度持续上升,更多人愿意深入了解她的思想。在各大书店排行榜上,她的多本著作都位列前排,各个平台上,她的视频和音频节目也陆续上线。
而这样的热度,正是由“不正确”“不成熟”“不专业”的女性主义思想带来的。因为三位博主对女性主义的不够了解,因为她们的拧巴,更因为她们说出了她们身为女性的真实困惑,所以才有很多同样不专业、同样拧巴、同样感到困惑的人去质疑、探讨和进行延伸学习。
不得不承认的是,从普及女性主义的角度来说,这则“不成熟”的视频的效果比专业学者之间的访谈要好很多。
所以,我们或许可以换个角度去看待这个视频,看到“不正确”的提问和“不专业”的解读所带来的价值,尝试用冷静、宽容的心态去守护和增加这些讨论可产生的后续价值,而非用愤怒和谩骂去冲垮它。
上野千鹤子在东京大学的那段演讲中传达出来的精神,依然是我们在女性主义路上的指引——
我们学习女性主义思想不是为了用来嘲讽、凌驾于那些对女性主义还不是很了解的人,或者对自己的处境还无法直视的人(尤其是女性)。我们要承认自己的无知和脆弱,但应该通过互相帮助而非互相指责的方式。只有这样,女性主义才能成为团结而非分裂的力量,成为促进平等而非生产权威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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