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亿的用户量,即使在中国,也不是一个小数目。谁在生产这些内容?让我们将目光投向广阔的中国大地,寻找答案。
从有着辽阔平原的东北到丘陵广布的中部,再到山脉连绵的西南、海潮涌起的东南,这群活跃在快手上的网红们地域分布跨度极大,但大部分生活在相似的背景当中,那里房屋稀疏错落,水泥浇筑出狭窄的“村村通”公路,此外是大片大片裸露的土地,或肆意生长的植被。
根据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我国农村人口有6.74亿,几乎占总人口一半。虽然带着数字意义上的广阔,话语边缘人群却近乎寂寂无声。农村的人以怎样的姿态置身于这互联网时代里?似乎无从得知。
在被视为平行世界的快手江湖里,农村网红们发出声音,但也被纷纭的声音所裹挟。
在成为网红之前,他们曾是城中村里徘徊的少年,流水线上的年轻工人,集市上摆摊叫卖的中年男人。在快手江湖里一番摸爬滚打,他们成为你打开屏幕所看到的样子。
刘金的经历或许能够证明,在快手上,比起展示才艺,拍搞笑段子才是更高效的涨粉之道。
刘金2015年冬天开始玩快手,那时他结束了在广东漂着的日子,回到贵州老家,在镇上堂哥的汽车租赁店里看店。日子清闲,他在快手发自己画的人像。虽然从没有接受过专业指导,但他画得很不错,有一张素描赵丽颖甚至上了热门,帮他涨了不少粉。
他开始不断发绘画作品,画赵丽颖、权志龙、鹿晗……播放量却越来越少,有一回他在外面,不能画画,就拍了一个段子充数,讲的是在村口想捡钱却捡到牛粪。段子发出来后,点击量一下子上去了。那以后,刘金开始拉着邻居朋友摸索着拍搞笑段子,粉丝数涨得很快。他干脆离开堂哥,回到大连村父母家中,专职拍段子。
刘金家在村口路边,地势很低,从马路边下来,还要沿着田垄往下走一段,才能到他家门口。两层小楼,是靠前几年刘金在广东打工时赚的钱盖起来的。第一层是砖房,第二层是木楼,刘金的卧室就在上面,要顺着一架搭着二楼走廊的木头梯子爬上去。门口是一片坚实的泥地,很平整,没有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把院子浇上水泥。院子的茅房低矮,没有门,一张塑料帘子挡住后面的茅坑。
这是刘金的活动舞台。回来后,他在家里装了无线网络。上午干完农活后,刘金常常搬条板凳坐在门口刷快手,看直播。
冬天他就在屋里嗑瓜子,一天能嗑一盆,想自己的段子。想到后,在院子里洗个头,水倒在脚下的一道凹槽里,顺着地势流走;等头发干了,就去拍视频。有时干脆在院子里取景拍视频——刘金挑着农家肥经过正在洗头的人,偷偷舀一勺倒进他脸盆里,结果自己不小心跌进沟里,泼了一身。
拍视频时刘金会特意换上干活穿的衣服。“因为你在农村拍段子必须要这样穿才符合你那个段子。穿得太好的话,你这个段子就没效果。”他解释道。
他刻意在视频里展示农村,在他看来,这是对粉丝心理的照顾:“都是出去外面打工的,很多年没回家了嘛,他也想家了。让他怀念一下老家的风格有没有变过啊,以前小时候玩的东西啊。”
拍段子成功后,刘金再也没有在快手上画过画,画具也送了人。他读书时交不起学费,有时开学一个月后才到学校报到。他成绩不好,也不喜欢读书,唯独喜欢美术课,说自己上什么课都在画画。学生时期的刘金是班里的重点管教对象。学校对发型管得严,班会课上老师和校长拿着剪刀到处巡逻,学校里到处是平头。他偏偏喜欢玩时尚,模仿罗志祥、林俊杰。
为了保持造型,刘金进校时把头发打湿,每逢班会课就开溜。他还喜欢打架,为朋友出头,每周一升旗时被叫到台上批评,在全校都出名。家里农忙时插秧需要人手,刘金一叫,好多人过来帮忙。
朋友们陪刘金下晚自修,甚至陪他睡觉,他一个人孤独怕了,又怕黑——小时候父母出去干活,把刘金一个人留在家里,他很害怕,一直怕到长大。后来初中辍学,他坐一天的大巴,到深圳乡下的电话加工厂里打工,坐在工位上打螺丝,一打就是一天,也交不上朋友。“在家里面想出去看一下外面的世界,但是出去之后又想回家。太孤独了感觉,人生地不熟。”
厂里底薪九百元,刘金每个月挣差不多一千元。拿到第一笔工资后,他到镇上买衣服,把头发又染又烫,弄成当时流行的爆炸头,钱就不剩多少了。
刘金是独生子,原本有个比他大一岁的姐姐,在他两岁时因为生病没钱治去世了。家里人本来就舍不得他出去打工,现在他回来拍段子,父母都支持,有时还会在他的视频里出镜。
刘金靠直播和在快手上打广告,每月的收入平均在一万元左右,找他打广告的人很多,微信添加好友的申请可以翻几页。可刘金重视粉丝的感受,鲜少会接,接了也会用个段子把它压到主页下面。原本不支持他拍段子的堂哥转变态度,还把自己的敞篷宝马借给他当道具。刘金开着宝马去钓鱼,路过田野和低头吃草的牛,在乡间道路上飞驰,音乐声开得特别大。他也载过爸爸妈妈。“他们也不知道这个什么车,多少钱,就觉得很稀奇,这个车的篷居然可以打开。”
“我最理想的是有一个自己的房子,爸爸妈妈不再那么辛苦,可以吃好穿好,主要是过得好一点。”这是刘金的目标,他把快手上赚的钱都攒起来,为了在镇上有套房子而奋斗。这些话他从没对家里人提起,因为这种收入在他看来不够稳定,“有时候有一点收入,有时候没多少”。但凡家里没钱用了,他就接个广告,然后把钱给父亲。
有一次,刘金带徒弟金云尝试直播吃辣椒。他们吃的小米辣产自云贵一带,是世界上最辣的辣椒之一。刘金以前看别人直播吃辣椒面,不屑一顾:“他要吃就吃我们那个小米辣,那个是真正的辣,吃了马上肚子痛。”
他已经吃了一个,说话时不停抽气,仍在竭力煽动气氛。徒弟金云吃了四个,第四个刚吃下去,屏幕左上角的数字显示自己直播间里观看人数掉到250,各种评论却一条条往上飘。金云对着手机,神情痛苦,说话渐渐像胡言乱语:“我说了满五百就吃,我在这里辣成这个样了,他(黑粉)在那里说不吃走人,真他妈不是人。”
刘金把自己的镜头对准徒弟,这下两个直播间的人都看过来。刘金对着自己那一千多观众解释:“他没有喝醉,他只是在挑战自己,他不吃那些喷子就会骂人。”
等金云吃完第五个,刘金举着手机,拿一只保暖拖鞋靠过来,问他道:“你觉得是这只拖鞋味道大,还是你吃的辣椒味道大?”刘金脸上带笑,因为刚刚又吃了一个辣椒,“嘶嘶”的抽气声清晰可闻。
倘若说刘金在段子里整蛊,只为了博粉丝幸灾乐祸的一笑,“东北蛇哥”(以下简称蛇哥)的视频便可以说是纯然靠自虐博人眼球了。
和刘金相似,蛇哥玩快手也是从发表才艺作品开始。从前自学的笛子、箫乃至唱歌,他都能来一手,可是作品就是上不了热门。蛇哥自己观察,总结出心得—“玩快手,人人都炒作。”
谁懂炒作,谁就容易上热门。吹拉弹唱放一边,蛇哥躺在大连瓦房店一片荒地上,嘴巴微张,牙关紧咬一条二踢脚,也就是双响炮。一个朋友过来点燃引线,越燃越短,蛇哥纹丝不动,二踢脚轰响着炸开,蛇哥弓着腰,捂住耳朵缓缓坐起来。
蛇哥嘴唇高高肿起,鼻孔熏得黑黢黢的。回到家,他问老婆:“如果我以后毁容了,你会不会不和我过了?”“没准儿!”蛇嫂心疼又生气。蛇哥默默去一旁搽药。
他俩还没结婚时,蛇哥在集市上卖货,蛇嫂去找他。大冬天,东北室外滴水成冰,他光着膀子在摊前吆喝。“不冷吗?”蛇嫂一度觉得他脑子有毛病,后来明白他想吸引客人,多赚点钱。可蛇哥自己还有另一番想法,他要做别人做不到的,“把买卖干到最高境界”。
二踢脚的视频如愿以偿地上了快手热门,一夜之间粉丝涨了十八万,“东北蛇哥”的名号在快手上越来越响,号称“快手狠活第一人”。有人来电话,找他去演网络电影。蛇哥在瓦房店的澡堂子里洗澡,遇上了一个叫小光的铁粉。小光25岁,是个特警,特别欣赏蛇哥做狠活的“爷们”气质,后来还送了蛇哥一套价值四十万的房子。
蛇哥开始晚上不睡觉,一天发布三四个类似二踢脚炸嘴的视频,每个点击量都有四五百万。起初为了卖货,他天天起早贪黑赶集占摊位,现在货也很少卖了,一心想着涨粉,觉得以后能在快手挣大钱。
蛇嫂被他带的也玩快手。她小蛇哥13岁,当初不顾家人的反对,跟着蛇哥走,“就看上他肯吃苦耐劳,对我也好”。现在蛇嫂却开始怕蛇哥,觉得他越来越“变态”。
蛇哥敲碎玻璃瓶,把右手臂搁碴子上,让小汽车来轧,他对开车的吼:“开慢点儿!不然没意思!”轮胎无眼,蛇哥不避,就这样轧将上去,他痛得嚎一声,在镜头前举起手,鲜血直流,大喊:“双击!双击!”蛇哥被送进医院。
这样玩下去,蛇哥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最严重时三个月都不能洗澡。蛇嫂在家照顾他。家里的钱只出不进,他们的儿子又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每月要再拿出850元学费。蛇嫂再也受不了行事愈来愈极端的丈夫,带着孩子离家出走。
蛇哥每天给她打电话,求她回来,蛇嫂不理他。蛇哥只好亲自跑去青岛她姨夫家,把老婆接回来,向她保证不再玩快手。怎么放得下?戒了快手的蛇哥郁郁寡欢。最后,蛇嫂先妥协了。“他这人好面儿,喜欢跟快手上的其他网红比谁的粉丝多。涨粉慢,就会显得没有‘段位’,没有面子。”蛇嫂只求他不要做太危险的动作。
快手江湖里,很多人对通过上热门、涨粉成为网红趋之若鹜。原本旨在记录和分享生活的软件,无形中折射出人性复杂的底色。
随着投入快手时间的增加,农村网红们的线下生活与快手江湖的边界日益模糊。平台粉丝的涨落得失,真实生活的困窘迷茫,来自两端的压力纠结如绳,任意牵扯一端,都让中间的绳结更紧,压迫着他们的神经。
2016年11月,刘金发现自己的快手账号被盗了,绑定了其他人的手机号码。
他整个人陷入巨大的惶恐当中,不吃不喝,一遍遍刷快手,给那个人发私信: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求你把号还给我。
粉丝叫他去找当时已经有800万粉丝的“散打哥网红教父”帮忙,快手上流传说散打哥认识快手的官方人员。刘金在散打哥直播时留言求助,他的粉丝也涌进来,在评论里刷“帮助刘金”“散打哥帮助一下他”“把他的号找回来”……散打哥看见,加了刘金微信,问清楚情况。刘金第二天登录快手,发现绑定的陌生号码已经消失了,他赶紧换成自己的号码。又到散打哥的直播间里给他刷礼物,把刚赚到的几千元钱全刷光了。
被盗号时他的粉丝已经超过100万,每次直播时近千人观看,每个段子的点击量都居高不下,粉丝在评论里称他是“贵州的骄傲”。甚至有6岁的小女孩留言,说十年以后要嫁给他。
他常翻看评论和私信,看到别人说不好笑时,心里特别难过:“我还是挺注重他们的评论。哪些不好的,他们跟我说,我会改进。”
有人不玩快手了,跑来跟他告别:“刘金,我不能陪你啦。你以后好好发展,不要忘初心。”刘金还会试图挽留:“为什么啊,我哪里有做得不对的,你跟我说我可以改啊。”
粉丝的支持和陪伴,成为害怕孤独的他拍段子的巨大动力。找回号的刘金仍旧惊魂未定:“网络太可怕了。”一呼百应的快手江湖和他的现实生活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以致刘金再度陷入焦虑,生怕快手这个平台哪天不干了。“没有快手了,那么多粉丝怎么办呢?一直陪着我的粉丝,有的人根本联系不到。”他有三个微信群,全部加满了人。
号没了,也许还能通过种种途径找回来,对于“搬砖小伟”来说,更严重的损失在于自身。
通过在快手上发布在工地的健身视频,24岁的农民工“搬砖小伟”(以下简称小伟)成为拥有152万粉丝的网红大号。
3月16日,他爬上龙角山,准备录制新的健身视频。像往常一样,他把手机调到拍摄状态,在石块上架好;脱掉上衣,抽出一长条卫生纸,别进裤腰,任其垂落舞动—他认为这会让他看起来更飘逸。
做完这一切后,小伟把双手伸进防滑粉里搓了搓,对着屏幕竖起大拇指,说:“不要,就是干!”以抓着单杠的双臂为支点,小伟的身体在空中灵活又富有弹性地腾跃,他松开单杠,发力旋转,360°后,他抓空了,斜着身子,左腿点在地上,然后整个身体重重压下来。他的左腿骨折了,在地上不自然地扭曲着,小伟把它掰正,打电话叫救护车。
医生给他拍了片子,说要做手术。小伟把片子拍下来发到快手上问了一圈,最后决定听取快手上一个家里专治跌打损伤的朋友的意见,以敷中药的方式保守治疗。不想他对中药过敏,过敏蔓延到全身,都是红斑点,痒得睡不着觉。小伟不得不躺在床上休养,视频更新中断。
因为这次受伤,小伟错失了和其他网红一起拍一部院线电影的机会,原定要上的电视综艺——央视《出彩中国人》和江苏卫视《极限勇士》也不得不推掉。他很沮丧,把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发到快手上,说“所有的梦想和努力此刻全部‘魂飞湮灭’”。
这不是他第一次受伤,2015年下半年他练后空翻失误,差点死掉。妈妈有时劝他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好好工作,他从不听。小伟偶尔会在快手视频里展示自己的伤口—侧腹大片的擦伤、手指严重的皴裂,在视频封面上自嘲“享年20岁”“用生命上热门”。有时看到恶意的评论,问他怎么还没摔死,小伟不回复,心里却憋着一股劲:“我宁愿在单杠上摔死,也不要平庸地过一辈子。”
蛇哥也不愿平庸,他要在快手上出人头地。为了维持粉丝数,他连广告都不接,蛇嫂说他“傻了吧唧”,以他的人气,接一条广告能赚上千元钱。2016年10月,眼看粉丝涨得越来越慢,各种狠活做遍的蛇哥急得失眠。他决定听取朋友的主意,铤而走险,在快手上直播自己“死了”,等围观的人一多,再伺机“复活”。
2016年,正是快手炒作风气最盛的时候,有人用电钻吃玉米绞光头发,有人跨省隔空约架。蛇哥觉得自己并不算出格。他先是直播吃海鲜,吃着吃着突然晕倒,直播中断。第二天,视频更新,蛇嫂跪在墓碑前大哭,碑上刻着“东北蛇哥之墓”,蛇嫂抚着墓碑:“哥哥你走好吧,这里交给我们了,你不用再受苦了。”旁边站着蛇哥的几个朋友。
下面的评论里,有看客吐槽:这肯定是一出炒作,哪儿有人会在墓碑上刻网名? 而粉丝表示,还是期待看蛇哥“复活”。戏越做越真。几天后,蛇嫂开直播给蛇哥哭丧,播了四十分钟,从头哭到尾,撕心裂肺。蛇哥和他的朋友在另一个房间捧着手机看,也跟着哭。
等都哭完了,大家夸蛇嫂:“你这演技太真了,一般人比不了。”蛇嫂一点儿也不觉得光荣。她原本不赞成这样炒作。蛇哥告诉她:“这次一定能涨粉,没事儿,你就哭吧。”蛇嫂很多事情都拗不过丈夫,看着他一天天失眠,心一软,又答应了。她想,快手网红没有不炒作的,第一红人“MC 天佑”也炒,“可能人家包装好,没有被人发现”。
为了“假死”的丈夫,蛇嫂四处买道具,坟、墓碑……“放墓碑旁的一盆花就要七十块钱。”家里已经没钱了,蛇嫂就被撺掇着开直播哭丧,她不会说谎,想到要面对两万人直播,她直发怵,白天火气大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那时候我感觉整个人都崩溃了”。
镜头打开,蛇嫂看着屏幕里的自己,眉心有道凹痕,那是她十几岁离家打工时,天天以泪洗面留下的,“哇”的一声,蛇嫂顺利哭了出来。
“假死”的一个月内,蛇哥的粉丝从七十几万涨到了137万。期间蛇哥并未完全在快手上消失,他也怕大家真信了,在“假死”三天后发了条段子,告知粉丝自己的“复活”计划。11 月15 日,蛇哥觉得时候到了,他打开直播,刚露个脸,账号就被官方封禁了。
那个月,央视曝光网红“快手杰哥”涉嫌大凉山假慈善事件,快手官方一次封禁了300名涉嫌炒作的快手大号,其中就包括“东北蛇哥”。
封号之后,蛇哥自认为明白了行走快手江湖的法则——“只有正能量的能在快手上生存。” 他找了份保安的工作,等待账号解封的那天。他已经42岁了,夜里辗转难眠,看着自己全身上下的伤,想到这一年来受的苦,137万的粉丝就这样付诸东流,他不甘心:“快手我退不出了,必须玩下去。”
蛇哥去注册了一个新号,叫“东北蛇哥之王者归来”。一切重新开始后,蛇哥察觉到快手江湖里的世态炎凉:“现在没有了粉丝,没有了段位,那帮大网红们看我的态度都不同了,以前回我信息啥的都咔咔的。”蛇哥想做点事情,证明自己东山再起的雄心。
花200元加2个小时文的快手logo,成了网红们聊起“东北蛇哥”的谈资。
复出后的蛇哥一心要做正能量。他心里有个剧本,讲述一个洗心革面的黑社会的帮派大哥,去公安局自首,出狱之后,虽然弟兄们邀请他重出江湖,但大哥毅然决然选择重新做人。名字都想好了,叫“人间正道是沧桑”,等人齐了就开拍。
蛇哥虽然名声臭了,但名气还在,仍能吸引一些想当网红的人前来投奔。他的朋友阿奇从哈尔滨过来,带着两个玩快手不久的新人——赵旭和大美。来找蛇哥前,他们先去沈阳看大网红“赵本六”(398.5 万粉丝)的工作室开业盛典。三个人守在门外,里面坐的是快手江湖里鼎鼎大名的网红。那几天,赵旭在快手上发的全是跟“上官带刀”(685.6 万粉丝)、“刘妈”(617 万粉丝)、“仙洋”(489.4 万粉丝)等网红的合影。大美和赵旭来自同一个地方,是一名反串演员,冬天跑不了室外的演出,他跟着来了瓦房店。
人够了,《人间正道是沧桑》开拍。情节很丰富,有动作戏,在村外拍,宝马车追一辆摩托。拍的时候不时要避让过往的车辆。蛇哥铁粉小光把大家拍视频的样子发上快手,配文“我们是专业的网红团队”。
第二天拍第三集,这次有床戏,播放量比往常高,但20分钟以后就被屏蔽了。蛇哥又自我反省一番:“正能量的段子不能再这么拍,这么拍有问题。”但是他接着说:“他们看完了背后还骂你,就属于贼喊抓贼。他们不理解一个段子手的苦衷。”在瓦房店跟蛇哥待了几天,赵旭感觉看不到机会,加上几天旅馆住下来,花钱如流水,于是决定离开。他一走大美也走了,最后是演蛇哥手下的阿奇。
蛇哥身边只剩下铁粉小光,《人间正道是沧桑》自此夭折。来新号的黑粉越来越多。“你不是死了吗?活该炒作!有些事情做错了不能原谅”“你不是蛇哥,蛇哥已经死了”,诸如此类的评论,经黑粉复制粘贴,刷起了一条文字长龙。蛇嫂直播的时候,有人问:“你丈夫不是死了吗?”她耐心回复:“那是炒作,蛇哥没死。”
“出人头地那一天,就是没有黑粉,都是支持我的人。”蛇哥这样理解属于他的成功,“快手是俗,可是我就希望官方能给每个人一个平等的机会。”他把新号的所有视频都删掉,只留下一个,展示他额上的快手logo文身。想起玩快手以前的日子,蛇哥感到非常怀念。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正如快手江湖里从来不只有网红。互联网里的农村也“扁平化”,一些青少年游荡其中,成人社会的习气和思想悄然在这些青少年身上蔓延开来。
这里曾经铜矿资源十分丰富,有一家国营的铜矿公司,一度还有电影院和网吧。20世纪90年代公司破产,后来龙角山撤镇设村,渐渐衰落。如今,铜矿资源开采殆尽,村里开始做绿化,准备发展旅游业。而村里的人都以施工队的形式出去打工,大多做仿古建筑,连带着宗祠也按照那些个样式翻新了一遍,高大鲜艳,景点似的矗立着。
小伟、小强和同村的两个青少年经过太公庙,往龙角山走。背包里的小音箱传出歌声,午后灿烂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孩子们爬得满身大汗,外套的拉链拉开,山风把衣摆吹得鼓胀起来。
“搬砖小浩”“搬砖小浪”“搬砖小强”……俨然一个“搬砖”团体—就像小伟的快手ID叫作“搬砖小伟”一样,你可以从这群孩子的ID推测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看着清一色的“搬砖小×”,小伟失笑:“搬什么砖啊。”小强听了他的话,把“搬砖”去掉了,又觉得只有两个字不爽,干脆直接在前面加上“农村”。
他们跟着小伟健身,跟着小伟玩快手,作为广告演员出现在小伟的视频里—戴夸张的假发,在慢镜头里抽一口烟,再表情萧瑟地吐出来。兄弟离合的剧情结束后,一个微商号跳出,附加一串大拇指符号。
行军毯铺在脚手架旁边,这几个人都坐下来吃零食聊天;瑜伽垫垫在脚手架下方,小伟光脚踩上去,抓住脚手架,开始锻炼。
行军毯旁散落着许多果壳和食品包装袋,被风卷着抛进后面的山谷里。男孩们拍拍手,站起来加入小伟的行列,他们脱下上衣,还在“抽条”的稚嫩躯干上,已经隐约可以看出肌肉的轮廓。
其中,小强练得最勤,快手粉丝也最多。他每天坚持做三百个俯卧撑,常常来小伟家里找他练技术。在小强自己发布的最新快手视频里,八块腹肌线条分明地隆起。
“伟哥是真兄弟。”小强说,“我以后有可能会跟他一起去工作,他在工地上会带着我一起练,练成跟他一样的厉害。然后去参加节目。”小强面对女孩时低头讲不出话,为此被小伟取笑。他常常自己练单杠,陪他一起的人不多,除了宋腾文,他自己还收了个叫曹鹏的当徒弟。他们没事时就去钓鱼。
宋腾文爱打架,小强说他是“黑社会”,但仍把他当作和伟哥一样的“真兄弟”。有一次,宋腾文把小强和小伟一起拍的微商广告从快手转发到了一个群里,视频流传开来,小强一下子远近闻名。
成为第二个“搬砖小伟”,是小强对自己未来的设想之一。他不怕受伤:“我会像小伟一样,他怎么过来的,我也向他请教怎么过去。”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宋剑云通过堂哥转发的搞笑视频,认识了这个同在贵州的网红。刘金的微信号挂在快手主页上,宋剑云去加,被通过了。
“我想过来跟金哥一起拍几个搞笑段子,”宋剑云结结巴巴地说,“然后就回家里面。”
过了十几分钟,刘金回复:“我最近没有定时在哪个地方,你来了可能我在外面。”
宋剑云又给刘金回消息:“金哥,我真的非常喜欢演戏,我只是想跟金哥你演段子没别的……”他在句子里插入很多个微笑的表情。
他赶到车站,买票上车,先去德江,在德江换乘,大巴开出铜仁市,停在遵义凤岗,从凤岗发出的车又开到土溪。县际的大巴一般没有固定的发车时间,坐满人就走。宋剑云那天却是一到站车就来,一上车就开,“一切就像冥冥之中安排好了一样”,每个巧合都在往他人生选择的其中一端加上砝码。
他坐了七个小时车,顾不上吃午饭,窗外的景色在喧嚣的县城和青翠的山色之间变换。宋剑云摇晃着越过武陵山、大娄山……贵州高原上,环山路似银蛇蜿蜒盘绕。天色明亮,又渐渐晦暗,群山错落间缕缕炊烟升起。
到达时已是晚上七点以后,大巴车把他放在土溪镇大连村的路边,他掏出手机,给刘金发消息。刘金一时没有回复。暮色四合,瘦高的少年站在村口,放开嗓子叫:“金哥!金哥!”刘金走了出来。
他们在一起拍了三天。三天后,宋剑云下定决心说:“金哥,我要和你一起拍段子。”
他成为刘金五个徒弟里最小的一个,改名金云,意为刘金和宋剑云的合体,又在同名快手ID后加上括号,括号里写“尊师刘金”。
衣服、生活用品……他什么都没带,直接在刘金家住下。家里人叫他回去他也不理,跟着刘金学拍段子和涨粉,开直播吃辣椒。后来陆续接到广告,给家里打去四千元钱,作为妹妹们和小弟的学费。为了更好地拍段子,他又分期买了部iPhone 7 Plus。
金云在这里一直住到2016 年春节才回家,家里人还在劝他,但春节后金云又走了。他要一直跟着刘金。
我们尝试将“如何看待有人说快手低俗的问题”抛给农村网红们。刘金的第一反应是,低俗的是那些凭靠姿容上位的女生,他未想过自己的自虐视频低俗;蛇哥的铁粉小光则说,每个人的笑点和审美不同,有的人觉得快手好玩,就像他认为蛇哥干狠活是一件“爷们”的事情一样,而农村人就玩不懂微博。
这是一个悖论。在大众文化的背景下,讨论“雅俗”问题,引起的只是口水战,“雅”与“俗”成为其中的标签,可以贴向任何异己者。就像主流人群说快手的内容低俗,而快手上的农村网红又说另外一群人低俗,总之,低俗的不会是自己。
2016年6月,一篇题为《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的自媒体文章在网络上被疯狂转载。文章指出,快手这一平台反映了底层贫瘠的精神面貌以及中国城乡文化间的巨大隔阂,城乡之间的“知识沟”是农村子弟一道无法超越的鸿沟,“知道了真相的小伟不知做何感想”。
而小伟对此的反应是——“我觉得这种言论很好笑。”因为快手已经使他的状况改善了许多。
视频中的他,突破各种高难度健身动作,参加各类综艺节目;平日里,小伟是一个爱在湖边看书的小伙子,会感叹元宵节月亮的静好,会将《平凡的世界》看至三遍。他自知不是主流人群,却无意融入城市的生活,也不想像工地里其他人一样,每天谈论“买不起的房和车”。初中学历的他,能有如此独立思考的能力,难道不是一种个体性的超越?
如果我们能够珍惜农村里可贵的星星之火,基调就不致如此悲观。毕竟,在一个文化衰落的大时代,更需要鼓励个体的能动性,去实现自我的超越。问题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希望也不能只是盲目的乐观。但“小镇青年”永远在探索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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