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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03-04

火上B站的“老老老教授”他提倡的这种能力可太重要了

  提起孙绍振教授,稍微对文学史有所了解的人,想必都不会陌生,他早在八十年初就因为卷入朦胧诗大辩论而备受关注,他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作为“三个崛起”之一而被载入历史。

  谁能想到就在这些年,孙绍振教授又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走进年轻人的视线岁之际正式成为一名B站UP主(他在介绍中搞怪地自称为“老老老教授”),这让一众网友直呼“次元壁破了”。

  在21年的时候,孙教授又因为授课风趣幽默,一头白发仿佛谪仙人而出圈。当然,在“可爱迷人”的背后,更值得关注的是他渊博的学识和深厚的学养,他寄希望于以这种方式令更多的人关注到文学和阅读。

  在孙教授的讲授中,“审美阅读”是绕不开的一个关键词。这些年,时不时就有关于阅读的各种争议和讨论,譬如有的家长认为四大名著不适合孩子阅读,指出其中有杀伐、有厌女、有阴谋、有虚无等等。实际上,这反映出的就是审美阅读能力的普遍欠缺,没能看清善与美在文艺作品中的错位,正是因为真善美的错位这些作品才成其为经典,比起真中有假的虚伪说教,假中有真的感发启蒙才是孩子真正需要的。

  如果不能认识到善与美之间的错位,就无法真正进入经典的审美境界。这种审美阅读的能力也正是美育所注重的,对于人的全面发展至关重要。

  在著名文学评论家、文艺理论专家孙绍振教授的论著《审美阅读十五讲》中,生动精彩地诠释了真、善、美三种价值之间的错位,强调了审美阅读的意义与价值。

  审美是诗意的,但是,不仅仅是诗意的美的陶冶,而且包含着对恶的审视。艺术上往往有这样的现象,就是写恶事、恶人,也以一种艺术的眼光去审视,这种恶事、恶人,就和丑发生了错位,甚至变得可爱起来。

  《三国演义》中写到曹操先误杀了吕伯奢一家八口,后来明知吕伯奢是好心款待他,又把他杀了。明知错了,一错再错,不仅不忏悔,不难为情,还要宣言“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为自己坚决而果断地不道德而“动心”、而自我欣赏,为自己的不要脸而感到了不起。

  《三国演义》不但是让读者看到这样的丑恶,而且有一个潜在的眼睛,在引导着读者阅读这样的心理奇观,在字里行间,不动声色地让曹操的行为逻辑与读者的良知背道而驰,这在文艺心理学上叫做“情感逆行”,就是一味和读者的情感作对,让读者的良知受到打击,感到诧异,感到愤怒、痛苦。这就转化为艺术的享受。洞察人性黑暗,是一种痛快。

  因为我们看到的曹操不仅仅是一个坏人,而且是一个主动去暗杀坏人董卓,逃亡路上被捕,又视死如归的热血青年,只因心理不健康——多疑,就转化为杀人不眨眼的血腥屠夫。艺术表现了这种心理过程,揭示了人性黑暗。因而,我们的感受才结合着痛感和快感,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叫做“净化”。

  在阅读作品时,面对反面人物,不一定是因为他在道德上很坏,很恶,而是因为其情感空洞,我们产生否定的感觉,往往即使是道德上很不堪,也会给我们强烈感染。

  小孩子看电视往往问大人,某个主人公是好人还是坏人,这类问题有时很好回答,有时不好回答。越是简单的形象越好回答,越是丰富的形象越不好回答。这是因为形象越简单,情感价值与道德的善和科学的真之间的“错位”越小;形象越是丰富,意味着情感越是复杂,与善和真之间的“错位”就越大。

  而情感的丰富和复杂的多方面、多维度的发现,就是美的发现。一个普通的有道德善恶观念的人和一个有强烈审美倾向的艺术家的价值的“错位”就从这里开始。

  艺术家并不满足于作出道德的和科学的评价,这不是他的主要任务,他追求的是在此基础上作出审美的评价。我们不把善和美的这种“错位”看得很清楚,是不能真正进入经典的审美境界的。

  传统的文艺理论只承认两种价值,就是认识理性和道德理性。对于审美价值,不是不承认就是说用理性认识和功利价值包含了。

  但是,无数的事实证明,真、善、美是三种价值,三种不同的价值。这一点是康德提出的。在我们中国,首先把康德的学说介绍进来的是王国维,他在1906年就在《论教育之宗旨》中说:

  人之能力,分内外二者:一曰身体之能力,一曰精神之能力……精神之能力中,又分为三部,知力、情感及意志是也。对此三者,而有真善美之理想,真者,知力之理想;美者,情感之理想;善者,意志之理想也。完全之人物,不能不具备真美善之三德。欲达此理想,于是教育之事起。教育亦分为三部:知育、德育(即意志)、美育(即情育)是也。

  但是,可能是太超前了,没有引起学界的注意,过了二十多年,把这个观念说得通俗而透彻的是朱光潜先生。他在《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实用的、科学的、美感的》中这样说过:

  假如你是一位木商,我是一位植物学家,另外一位朋友是画家,三人同时来看这棵古松。我们三人可以说同时都“知觉”到这一棵树,可是三人所“知觉”到的却是三种不同的东西。你脱离不了你的木商的心习,你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做某事用值几多钱的木料。我也脱离不了我的植物学家的心习,我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叶为针状、果为球状、四季常青的显花植物。我们的朋友——画家——什么事都不管,只管审美,他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苍翠劲拔的古树。我们三人的反应态度也不一致。你心里盘算它是宜于架屋或是制器,思量怎样去买它,砍它,运它。我把它归到某类某科里去,注意它和其他松树的异点,思量它何以活得这样老。我们的朋友却不这样东想西想,他只在聚精会神地观赏它的苍翠的颜色,它的盘屈如龙蛇的线纹以及它的昂然高举、不受屈挠的气概。

  传统的文学理论中,有一个决定一切的价值准则,那就是真和假,非真即假。但是,面对朱光潜先生的这三种知觉(实际上是康德的真善美三种价值),按唯一的真假之分,这个裁判员是很难当的。是木材商错了吗?可对材质的鉴定,也是一门科学,是有客观标准的。是植物学家的知觉不真吗?好像更不敢这样说。那就只能说画家的知觉不真了。如果这样,就等于取消了文学艺术。

  其实,这种困境一度是主流的美学思想的局限。在这种文学理论中,只有一种价值准则,那就是美就是真,假即是丑。此外还有“真情实感”论,属于主体表现论,不同于美是生活的机械唯物论的客体反映论,然而在强调真假的一元化方面则是异曲同工的。和客观真实唯一的标准一样,主体感知也是非真即假,非美即丑。

  然而,在这三种态度中,画家的肯定是最不符合松树的真实性却最符合艺术想象的,最超越科学的真和实用的善的,因而,也是最美的。三种价值——真、善、美是相互“错位”的。

  真与善的关系、实用价值和审美价值的错位,不弄明白,就可能连最常见的经典文本都难以作起码的阐释。例如《诗经·卫风·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么简单的几句诗,为什么成为经典,至今还能选入课本呢?关键就在于,这里表现出情感价值超越了实用价值。木瓜、木桃、木李是比较通常的瓜果,是一次性消费的,而琼琚、琼瑶、琼玖在那个时代则不但是异常珍贵的,而且是特别高雅的、不朽的。

  从实用价值来说,二者是不等的。故诗反复曰“匪报也”,不是报答,不是等价交换,而是表现情感价值,是永恒的(永以为好也),高于、超越于实用价值,这就叫做美。

  《儒林外史》中为什么只有《范进中举》脍炙人口呢?它的审美价值何在?我们拿它和原始素材对比一下,真与善(实用)的价值“错位”可能就一目了然了。

  原始文献是这样说的:江南有一个秀才,可能是无锡一带,也可能是南京,这个秀才中了举人,就狂笑不已,笑得停不下来。家里人很着急。听说高邮有一个姓袁的医生是个“神医”,就把秀才送到那里去医治。袁医生把脉后说这个病很危险,可能只有十几天的时间了,赶紧回家准备后事吧。秀才和他的家人吓得面如土色。袁医生又说,但是也还有一线希望,你们回江南的时候经过镇江,那里有一个姓何的医生是我的朋友,我写一封信给你带去,你们去那里试试。秀才的家人赶到镇江何医生家里,秀才的病已经好了。家人拿出袁医生的信,何医生见信上这样说:此人中举后,狂笑不止,心窍开张,不能回缩,吾乃懼之以死,经此一吓,可使得心窍闭合,及至你处,病盖可愈矣。何医生把书信给秀才看了看,秀才感激莫名,向北拜了两拜而去。

  到了《儒林外史》里的《范进中举》,就有了很大改变。改变在于何处?在于价值观念。原本是说医生很高明,他发现秀才的病不是一般的生理毛病,而是心理的毛病,不能用生理药方医治,而要给以心理的打击。如果把这个故事情节照搬到《儒林外史》里面,仍然是实用价值,只能说明医生的医术高超,属于实用理性价值。

  到了《儒林外史》里,人物的关系变了,根本就没有医生,却增加了范进的丈人——胡屠夫,他本来根本就瞧不起他的女婿,范进中了秀才后,胡屠夫态度略有改变,拿了两挂猪大肠前去祝贺,他的祝贺词竟一点喜庆的话都没有,完全是一味数落、羞辱范进,说自己女儿嫁给他以后几年也吃不到几两油……范进想去考举人,没有盘缠,想向胡屠夫借一点,结果反被其大骂一顿,胡屠夫说范进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的尊容——尖嘴猴腮,城里的举人老爷都是方面大耳的,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把范进骂了个狗血淋头。等到范进中举了,疯了,这就等于人废了。在此紧急关头,有人提议说找一个范进害怕的人打一耳光,说是根本就没有中举,一吓,就能好。让胡屠夫去打,他却不敢了,后来硬着头皮打了范进一巴掌,范进醒了。

  胡屠夫觉得自己打了文曲星,菩萨怪罪下来了,觉得自己的手有些疼痛,手指都弯不过来了,就跟人讨了膏药贴上。这就不再是医生的医术高明,而是人心荒诞,以喜剧性的荒诞来表现人的情感的奇观。对同一个女婿,胡屠户从物质的优越感、自豪感变成了精神的自卑感。不从实用理性中超越出来,进行自由的想象,就没有这样的喜剧性的美。由于观念的混乱,不但一般读者不会享受经典的审美,而且一些专家也对审美价值麻木了。

  比如,认为范进中举仅仅是批判了、讽刺了封建科举制度等等,完全忽略了它以喜剧性的荒谬调侃了人性的一种扭曲。人性扭曲到何种程度呢?女婿还是这个女婿,中了举人后,丈人就怕他了,以至于他的手在打了范进后竟有疼痛之感,并且弯不过来了:疼痛可能是生理上的,但弯不过来却是心理的恐惧造成的。这是非常喜剧性的,居然连很有学问的专家都感觉不到这种喜剧性的美妙。

  我们欣赏文学作品的时候有一个指导思想,就是以人的价值观念、审美的价值观念、人的情感的价值观念、人的自由、个性、想象的特殊逻辑为指导。

  我们的文学史就是对人性的探险的历程。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人变得越来越深邃,越来越复杂。作为当代的大学生,应该达到一种先进的文化水平。我们在工作过程中,遇到的人都是很特别的,因为都不完全是理性的,都是有着独特的、独一无二的情感逻辑的,可以说都是怪怪的,都类似曹操、胡屠户、周朴园这样的心态,和人谈恋爱的,往往又是林黛玉、繁漪这样的人物,你就不会大惊小怪,人就是这样的。

  要是他一点不怪,百分之百地理性,他就是机器人;因为怪怪的,他才是人,而不是机器。对这么丰富的人,我们不能只有科学的、客观的、理性的价值观念,还要有审美的情感的价值观念。

  也就是说,不但有是非观念,像孔夫子所说的“见贤思齐焉”,向好人好事学习,对他们崇拜有加,而且要有悲悯之心,遇到有毛病的、有缺点的人,除了有是非判断,千万不要忘记了,他们也是人,他们的毛病是人的毛病,对他们要有同情心,在他们的毛病背后,在他们的自以为是、自以为可爱背后,看出一点人性,也就是人的最后的自尊,还有最起码的精神底线。

  只有胸怀博大的人,身处高度审美境界的人,才能在他们猪八戒式的自鸣得意自我折腾中,看出他们的可悲、可怜,同时也看出他们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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