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间,一位妆容精致的古风美女便跃然墙上。柳眉轻描,眼波流转,耳珠垂坠,青丝滑过双肩。
再看画画那只手,却是另外一番场景。黝黑、粗糙、手背皴裂,手掌磨出又硬又厚的老茧,像一片老松树皮,每一道干枯的褶皱,都刻写着经年累月的辛劳。
这个农村女人,身处井隅,凭着对画画的热爱和坚持,全网坐拥400多万粉丝,被新华社、人民日报、环球网等10多家媒体报道。
曾经连买支画笔都很艰难的她,拿着烧火棍,画了40多年。有人称她是被贫穷耽误的画家,但贫穷和成功从来就不是反义词。
一袭白纱长裙,脸上略施粉黛。站在山东电视台《我要上春晚》的舞台上,梅姐用烧火棍现场画了一幅梁祝。
“我这个心呢,砰砰直跳”。蒋纪成看着电视上的老伴,有点激动,又有些许的恍惚。
舞台上的女人,前几天还和他一起收拾院子里的大蒜。穿着一件泛白的小花褂,头发简单拢起来,两鬓的碎发随意梳在耳后。一干活,红里透黑的脸上,便沁出密集的汗珠。
除了结婚那天,这是梅姐第一次打扮。白裙子是电视台借给她的,妆也是化妆师帮着画的。个子不高,眉眼很普通的她,从来也没想过,53岁了还能被老伴夸一句,“真好看”。
以前的她,经常被人说长得丑。“别人越说我丑,我就越画美女,我能把女人画得特别美”。擅长画美女的梅姐,似乎以此来对抗容貌焦虑。
楚楚动人的林黛玉、贤淑静雅的白娘子、身姿俏美的貂蝉,或闭月羞花,或温婉可人,或婀娜多姿。
40多年,她早已把古风画法谙熟于心。有粉丝评论,完全不知道她每一笔要画什么,可画出来又发现,每一笔都准确无误,每一笔都在心里。
裙子上的每一道褶皱,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不仅能对着镜子画,还能双手同时画,甚至能倒着画。
网友盛赞、媒体报道、参加节目,光环接踵而至。住在山东省聊城市东昌区沙镇王化屯的梅姐火了,有几百万粉丝。可在2018年之前,她在几百人的村里,都毫无存在感。
与大多数农村女人一样,她被困在婚姻中,把一辈子给了丈夫、儿子,用一生定义着奉献和牺牲,朴素的外表下,满是淳朴安俭的味道。
2014年,儿子蒋振余当兵离家之后,突然空下来的时间,被思念和担心填满,梅姐整夜失眠,甚至心情一度抑郁。再次拿起烧火棍画画,才让她体会到了久违的放松。
起初,播放量和点赞量并不高。没人相信,这个幅幅栩栩如生的古风美女,是出自一位农村大妈之手。
2020年,一段梅姐用烧火棍画刘三姐的视频,在快手的播放量高达3600多万,点赞量146万,一夜涨粉几十万。
“民间画家”、“神笔马良”的称号围绕着她,很多人都说,梅姐是凭着天赋,一夜爆火。可所谓的天赋,不过是从童年开始,便日复一日的锤炼,以及持之以恒的信念。
没人知道,在成名之前,她曾熬过多少暗淡无光的困窘日子。也没人知道,为了一直走在画画这条路上,她跨过了多少沟沟坎坎。
假如没有一个贫瘠的童年,她还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网友口中的火棍画“大师”。
5岁那年,母亲病故,父亲留在东北的矿上打工,是年迈的爷爷、奶奶把她接到身边,一直照顾她。
没有棉鞋,脚上生了冻疮,衣服也单薄得难以御寒。然而,比寒冷更可怕的是饥饿。7岁的梅姐,曾经一整天没吃东西,实在挺不住了,爷爷就出去借了半袋玉米面,奶奶蒸上一锅热气腾腾的窝窝头,等不及晾凉,她一口气吃了5个。
儿时的她,最喜欢帮奶奶烧锅。可以一边烧火,一边拿着烧火棍在墙上画画。起初只会画五角星,日子久了,荷花、老虎、喜鹊,也活灵活现的上了墙。
对于出生在贫穷家庭的人来说,梦想更像是负担不起的奢侈品。年幼的梅姐深知,活着长大已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怎还敢奢望其他。
小女孩喜欢小人书里的人物,经常照着描画。可买书太贵了,书摊租书,也要一分钱一本。过年跟奶奶去镇上赶集,小摊卖梁祝的年画,实在太喜欢了,想了好半天,才开口央求奶奶买一张。一分钱的画,在老屋破败的墙上贴了很多年。
每次写完作业,她就踮起脚尖站在画前,用手指勾勒人物轮廓,不敢用铅笔,生怕被笔尖扎破了心爱的画。
11岁那年,三年级的梅姐辍学了。回家的路上,她很平静,家里太穷了,没有选择。
此后的日子,除了干农活,就是帮奶奶画绣花鞋的鞋样。她还画了许多小人书中的人物。
宋老师便是这个时候,如“救世主”般进入女孩的世界。 喜欢画画的宋益壮,是来村里支教的英语老师。 听说女孩爱画画,便送了她画笔画纸,还免费教他画。
她画了一张刘三姐,拿给老师点评。宋老师却让她回家照镜子,重新画五官比例。悟性极高的女孩,这才发现,眼距太远了,显得眼神很涣散、暗淡,鼻子太高了,完全没有女英雄的风范。
有了老师的指点,她的画法和技巧很快有了提升。刘三姐也成了她日后最擅长的人物形象。
可惜,只学了半年,宋老师便调回了聊城。贫困的家庭,只能用吃饭来表达感谢,善良的宋老师婉言谢绝了。这份启蒙之恩,梅姐记了40多年。
去年,有媒体帮忙联系上宋老师,他们互加了微信,不善言辞的梅姐,逢年过节,便会发去祝福,还会给老师邮寄自己种的大蒜。
那些一无所有的日子,画画就是她的全部,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才能短暂地忘记生活的压力和窘迫。
宋老师走了,没人再送她笔和纸,她就到处捡小半截烧火棍,在灶台边、外墙上,画七仙女、孙悟空、桃园三结义。
听说村里有人教玻璃画,她也赶紧跑去学。不到一个月,打家具的师傅就让她在镜子上画,一张能赚一毛钱。
一到腊月,农村结婚的特别多,打家具的人也多,从早画到晚,最多一天能画10张。玻璃画图喜庆,画的都是梅花、喜鹊、双喜、凤凰,与梅姐想画的人物画相去甚远,只要能画画,画什么,她都很开心。
从小失去父母庇护的梅姐,对婚姻和家庭的渴望,超出许多同龄人,她很向往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庭,有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可这个期待中的幸福婚姻,却成了她画画路途的一道坎。
媒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烧砖的男人,除了人品好,身体好,关键挣钱多,一天能赚两块钱。
这个人就是梅姐现在的丈夫蒋纪成。比她大3岁,方形脸,眉毛又粗又黑,个子不算高,瘦削的身材,精神矍铄,有着山东人的爽朗和质朴。
结婚后,阳谷县有个画玻璃画的机会,这让梅姐很兴奋,但公公婆婆坚决不同意她去。
现在回忆起来,蒋继成还挺抱歉。他当时是支持媳妇的,但没敢站出来反对父母。“主要是上一代人的封建思想,不希望儿媳抛家舍业出去画画,还是留在家里种地,照顾年幼的孩子”。
梅姐妥协了,她爱画画,更爱这个新建立的家庭。画画不再是这个已婚女人的全部,是她平淡生活里的一点光,心灵的栖息之所。
她经常偷偷盼下雨,这样就能留在家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蹲在灶台边,拿着烧火棍在墙上画画。
梅姐不太喜欢说话。小时候感冒发烧,导致左耳听力不好,别人要很大声说话,她才能听到,这让梅姐变得不爱说话。后来带了助听器,也不愿意说话,“画画就得心静,心静画得才好”。
儿子蒋振余形容母亲是一个没有社交的人。他似乎也受到母亲的影响,不喜欢喧闹,享受独处的时光。
记忆里,母亲从不与人争吵,生气了,便把自己关进小屋画画,有时能画上一小天,出来的时候,心情就亮堂了。
蒋振余很生气,他连简笔画都不会,更别说画这种古风美女,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没喜欢上画画。
村里没人能指点她,只能靠自学,慢慢摸索。创作瓶颈期的煎熬,比质疑声更让人难受。
有一次画杜十娘,眼睛必须要画出悲伤感,眼泪要晶莹剔透,可无论怎么画,也达不到效果。
苦练了近千次,终于画出了,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泪眼。在画画的加持之下,梅姐变得愈发自信。起初,接受媒体采访会很紧张,现在只要聊到画画,她就能侃侃而谈。
提起这位教授,梅姐连眼神都透着欣赏,“40多岁的女人,带着一条飘逸的丝巾,人长得特别漂亮,就像从电视上走出来的”。
女教授在快手的粉丝只有几万人,而梅姐当时已有100多万,她自叹弗如的同时,也很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说了很多专业术语,我根本听不懂”,这是梅姐第一次,因为非专业而感到难过。从那天开始,她就特别想出去学习。“在墙上画,还挺自信,在纸上就感觉上色不专业,素描功底也弱”。
蒋振余很心疼母亲,“她经常画到眼睛看不清东西,腰疼得直不起来”。他不希望母亲去找专业机构进修,担心被打击,再失去自信。
“最好找个画风相似的专业人士,跟着学习”。比起画功提高,他更希望母亲在画画中获得快乐。
总有粉丝从四川、广州等地来找她学习,这让她有些手足无措,“我不是专业的,让我画行,不太会讲。”
可有些粉丝太执著,梅姐便开了直播教画画,还录了古风侍女图的课。几十节课,一共200多块钱,还专门建了一个群,帮买课的粉丝指点作品。在群里,大家都叫她老师。
“我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被人叫一声老师”。这个称呼,在她心中的分量,如同宋老师的恩情一样,比山还重。
她实心实意地去教,只要有一个人不认真画,就很自责。蒋振余安慰母亲,“10个人买课,1个人坚持学,就很好了,先别说能不能画好”。
买课的大多是女性,35—60岁左右,尤其50岁以上居多。她们被梅姐一路坚持的经历所打动,但换成自己,却未必能坚持下去。
很多人放弃画画,不是因为苦和累,那日复一日的单调与枯燥才最难熬。但对梅姐来说,画画的快乐,是用多少世俗的安逸都无法换取的。
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中写道:“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以种地为生的一家人,曾经全部的经济来自只有7亩地,一年最多收入2万多。儿子复员后做健身教练,一个月能收入5000多,因为疫情影响,收入锐减一倍。
假如不会画画,梅姐也许跟村里的大多数女人一样,外出打工,或者去村子的厂子做烧鸡。
“既然生在农村,就该干农村人的事,不要浪费时间天天画画”,在没成名之前,这样的声音曾不绝于耳。
很多人以为她赚了大钱,实际上,梅姐卖画和卖课的收入,一年加起来,还不到5万。
收藏画的大多是粉丝,她原本是不要钱的。但要画的人太多,根本就画不过来,便想着花钱也要的,也许是线元。因为画的更细致了,一幅至少画3天。
之前画过一幅关公,历时半个多月,最后卖了1600元。她算了一下,一天合100块钱,跟打工差不多。
蒋振余也不想勉强母亲,她想安静地画画,那就随她。“母亲的欲望极少,住哪里,吃什么,穿什么,都无所谓”。
那件洗得泛白的小花袄,是在镇上买的地摊货,花了30块钱,穿了很多年,坏了就补补,也不舍得扔。粉丝寄来的护肤品,她打开看看,根本不会用。
上学时,她跟老师学过一首歌,叫《我爱北京》。那时,觉得北京好美,但好遥远。
3月份,参加央视《高手在民间》节目,她去了一趟北京。站在城楼前,她还在想,是画画带她出了村,还走了这么远。
人们总是被所处环境的惯性思维影响,在信息相对闭塞的农村更是如此。但总有一些如梅姐一样,平凡又普通的人,一路披荆斩棘,穿越障碍,亲手摘下梦想的月亮。
未来,梅姐还想出一本关于画画的书。她说,也算是给平凡的人生留一个印记吧。
小时候捡烧火棍画画的梅姐,从来也没想过,40多年后,她还能给自己创造一个人生奇迹。爱画画的她,还是兜兜转转地实现了自己儿时的梦。
一个人在困难中所坚持的,一定是他所挚爱的。一如王尔德所说,“吾辈皆身处沟渠之中,然仍有人仰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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