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里,女孩最终成全了男孩的演员梦,留在横店一起打拼;妻子最终回到为演员梦而颠了的丈夫身边,生儿育女。“有几个能成为王宝强、赵丽颖?”他们私下这样说,“限古令”之后,一下子更是僧多粥少。幸好,网络平台的出现让他们不再拘泥于成为荧幕之星,“横店网红”成了新名词,带着一种新的蠢动沉浮在名利的江湖。
也就是今年3月的事,几百人的横店演员群里扔出一条炸弹新闻,广电总局规定,调控所有古装剧,“已上线的退出首页,没上线的不能上了”。这一定是经谁解读过的,他们中经常有人神神叨叨的,无数“老横漂”、“新横漂”顿时惊惶无措。
黄瀚旋默默地往下看,“古装包括,武侠、玄幻、历史、神话、穿越、传记、宫斗”,几乎全部覆盖,读罢心里涌起一股寥落感,仿佛身边的人真要作鸟兽散了。事后证明,这的确是新一轮调控,史上最严的“限古令”。“限古令”从此成为横店演员的口头禅,确切说,是横店群演,但在他们的意识中,早以演员自居。
“业内同行曾跟我说,夜猛,你不一定是个好导演,但一定是个好演员,”黄瀚旋说。夜猛是他的艺名,在快手上他有11万粉丝,我在首页上加了他的合作微信号,名为夜猛助理,通过的恰是夜猛本人。在横店,虚张点声势、自抬下轿子是有必要的,但总的来说,夜猛的身上散发着不与世俗同流的清高。
在远离尘嚣的金马村,有一排排整齐的农村自建房,一栋一家,鸡犬不相闻,在初秋的淡金色阳光下,崭新、清洁而悦目。突然一阵爆破天的音响传来,打破静谧,一个老叟在自家门厅里安闲地踱步,天井里的雕花铁栅栏上竟然贴着一家影视公司的招牌。横店的影视公司一茬接一茬地开,但在这个已然冷寂的浙西小镇上,酒香也怕巷子深。
即使跟传统高大上的影视公司门面太不符,这也是一家集短视频、网络大电影、直播于一体的公司,在横店,影视的玩法已颠覆了电影本身。在夜猛心中,这已经“很正规了”,太多公司只是圈钱,没有作品。夜猛常借用这里的门厅会客,红砖地、搭上黄梨木色的家私,典型的东阳富农的家居审美。杂人上上下下,原住民、租客、办公人员在楼梯口上默契地互窥着,夜猛搬了两张方凳,和我坐到门槛外。
明明是180斤的莽汉个头,却深沉忧郁,双臂的刺青绣得没一处缝隙,富贵鱼、孙悟空、莲花、暗八仙,还有狰狞的厉鬼仿佛两道长袖,佛道均沾是他“演员的自我修养”里重要的功课。不像多数的年轻人,都扎堆在万盛街、金陵街一带居住,以方便“跑戏”,32岁的夜猛在这里九年了,已经是个不算老的“老漂”,过了求取肤浅名利的初级阶段,所以他选择离群索居。
村外的八面山倒映在晴空下,有种悠然见南山的味道,配上一身唐装,把他衬出一点仙风道骨。他的思绪时常随着一根接一根的香烟飞到缥缈之外,“八面山,其实是一座休眠的火山”,他会关心别的“横漂”关心不到的东西。
快手、抖音上的“横漂”不计其数,50万粉丝以上勉称网红,夜猛是一个不爱炒作的异类,他也拍段子,但他厌恶段子。“限古令”后,媒体报道说整个横店变成快手村,横漂们揣着一夜爆红的梦来此,陡然发现网络直播这条新的康庄大道,于是,绕开暗无天日的剧组、跑戏,整个横漂界射进一道曙光。
为了维护好粉丝,以将来挪平台后去做更伟大的事情,夜猛硬着头皮更新着“连续剧”,那种一集不到一分钟,共十几二十集,“有剧情”的连续剧,他自编自导自演。“即使是这样的短视频,我都要求自己要有剧情,对社会有教育、启示的价值。”
《混子》、《天之道》、《新十三太保》,如数家珍,都是他爱的黑帮题材。每天一集更新,他翻来覆去地出任江湖大哥,但讲义气,有退隐意,领着兄弟们穿梭在金马村、东阳老板的木雕店、街边摊。到处是大哥、兄弟,配一个被反派欺凌的女主,动不动就动手,夸张的武打特效,并不逼真的血和疤痕,群演们让人出戏的台词......结局总是男主看破江湖、金盆洗手。夜猛喜欢这样的设定,契合了他侠肝柔肠的内心气质,他是横店影视江湖中的“侠隐”,历经八千里路云和月,仍壮志难酬。
2010年,夜猛第一次从义乌火车站出来,怀揣着一腔愿赴汤蹈火的电影梦,彼时,他刚知道有横店。贴吧里一个剧组招聘的帖子,剧名叫《少年十三鹰》,他以为成为李小龙的机会,就在眼前。
刚从合肥一所技术学校的影视编导系毕业,不知剧组为何物,他问发帖人,“我怎么样在你们剧里演戏?”对方说交5000块签个合同,再交5000块办演员证。他知道,在剧里露脸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于是揣着一张三万块的银行卡,在火车站与副导演碰面。
“副导演”是个只到他肩膀的江西男人,合同、剧本都没在手边,说剧组还没搬过来,要先在义乌住几天,但身上又没带钱,要夜猛垫着,“放心,进了剧组,可以报销,这点钱都不算钱。”他就这样在义乌开了两间房,跟“副导演”住了七八天,每天在宾馆里吃掉两百块,副导偶尔露两句,就胡扯开了,有时神龙见首不见尾。
“我说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见组,他说别着急,导演还没来呢。我特别容易相信别人,觉得该花的钱不能省。”他说,他以前就是一个傻子。直到那人说导演觉得横店的景不好,要在北京拍,问他要三千块钱买机票,他都还是掏了。当晚,此人就把他的QQ删除,夜猛慌了,在义乌报警,警察说,这点钱构不成诈骗,除非把人亲自带来。他总计被骗了一万七千块,一次次从邮政储蓄卡里划给那个骗子。
年轻的时候,他隐忍,悲观,也愿意为艺术忍辱负重,在所不惜地交上“学费”。而他出身的蚌埠农村,没有人懂得电影,父亲开着砖窑厂,只希望他学一门手艺过日子,说他不是“走这条路”的料,最接地气的,是在安徽平原上撒播延伸到地平线的稻子。他像是现当代小说里走不出命运的孤独少年,做了件惊天的事,买了瓶敌敌畏,灌下半瓶,“烧心的,苦,带着硫酸的味道。”
“我自杀以后,我爸什么都听我的了。”后来,他父亲送他到合肥一所学校读编导。夜猛想,从一个出身闭塞的农村子弟,到李小龙式的德艺双馨的表演艺术家,也许要耗费毕生的探索,他开始“曲线救国”,只要跟电影沾边的,他愿意以不成比例的投入产出去靠近。
横店有一条国防路,夜晚的时候脚步都有回音,两边是民国式二层楼的勾栏建筑群,乌黑阒寂一片,树荫下的格子窗紧闭,像年久无人,在历史尘埃里睡去。夜猛萧然地走在窄窄的街心,“一到这里,想起来都心酸”,他在一栋小楼前停下,这就是横店集团的老“演员工会”所在地,现已搬迁,如果横店在鼎盛时曾有6万横漂,那么无人不知这里,这是他们的第一站,花十块钱办“演员证”的地方,也是跑戏这条不归路的入口。
义乌受骗后,夜猛狠了狠心,只身来到横店,刚来的岁月里,每天都要来这“等戏”。曾经无数的凌晨一两点,他们像夜间动物簇拥在这古色古香的门桩前,等待群头过来筛人,拉壮丁一般,再被一辆辆大巴拖走。有些人连房都租不起,就在工会边的一块空地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必须等,那时组少戏少,剃光头鬓角的多,都是跑清宫戏。我跑了一个月,有人说想混得更好要打关系,用钱打,我去烧烤店做服务员,一个月挣来的800块就请群头吃饭,偶尔塞包烟。”他当时住着90块月租的房间,拿着八小时20块的跑戏费,“死尸都演”。
他还算脑袋活络,从群头入手,放长线,两个月左右,就从群众演到“群特”、“小特约”、“中特”......后来,他也帮群头的忙,当了领队,就是被分到景区,看着这些群众。钱,仍然是这里的不二法则,很多女星一感性,就在媒体上透漏这里本是心照不宣的赤裸裸,当女孩、男孩梦想着一夜成为赵丽颖、王宝强的时候,夜猛知道,他必须生存,不能一条路走到黑,荧幕之前的梦幻是荧幕背后的现实换来的。
晋升之路在这里看似艰辛,也容易,会做人的如夜猛,很快就能做到副导演、灯光助理、摄影助理。做到跟组演员,就包吃包住了,在“万豪酒店”里拿定薪,一住两个月。
进了剧组,当了副导、助理,便高人一等。在之前,他在《新还珠格格》的剧组做“群特”,两个做宫女的“小特约”就用高人一等的眼光鄙夷他,还爱嚼舌根,讨论明星隐私,夜猛特别讨厌,故意离得远远的。“群特”就是群众之中有一两个特写镜头的,没台词,而“小特”是只有一两句台词,这一筹就深藏多少功与名。
“你只要不是大特以上,就是群众,哪怕只有一两句台词,你还是群众”,他这么认为。后来有次他当了副导演,有“演员统筹权”,在酒店里招募特约,那两个演宫女的来应聘了,导演躺在床上玩手机,夜猛一眼认出了她俩,问了几句话,就说“回去等通知吧”,其实这话就已代表没戏,后来,他把简历扔一边,跟导演说,“这两个不行”,就完事了。“我不是记仇,这样的人品演不出好戏。”
在夜猛眼里,横店的世道卑微与势利交织。“水太深了,没有人会花时间在无利的事情上,就像我跟你聊天,我的私心就是揭露一点东西,实在看不惯的。”
2014年,有一部网络微电影叫《梦回头》,是讲一批群演在这里艰苦求戏,最后,一个最正能量的励志青年一次高烧后烧坏了脑子,满嘴胡诌“我是导演”、“我是著名演员”......这部20分钟的片子得了数个奖项,华夏电影节、北青电影节......这是他自编自导的,他至今难忘这个高峰,拿了最丰厚的一笔奖金1万块,还不知怎么分。他觉得结尾的戏码充满讽刺,“你看,一个最不可能疯的人疯了。”
国防路的尽头,走到一个多路交汇的圆盘,“横漂大酒店”绽放着黯淡的旧霓虹的光。作为曾经的“万豪酒店”,这里曾接待多少剧组,现在,只有对面横漂广场上的广场舞鼓动着耳膜,从魆黑的树林子里漏出探照灯白惨惨的光。夜猛刚来横店的时候,这里是横漂交友、交流信息的地方。当他看到一个仙袂飘然的女孩在广场的边缘逡巡,音响像鼓槌,撼动着脚下,他怔忡着,“没用的”。
2015年,他跟家里认真谈了,他想做电影,而不是微电影,那时网大在崛起,他得筹60万,拍一个自己写的剧本。他提出,要父母卖了房子支持他,但那房子是用来给他结婚的。“我说婚我也不想结了,如果这次失败,我就彻底放弃了,做乞丐我也愿意,我爸说,你不是做电影的料。”他当时想,反正这房子早晚是他的,就算输了也就认了。父亲不这么想,结果房子卖不掉,夜猛在房间里闭关了三个月。
也有个东阳的红木商人揣着60万找上门来,但话没几句就问“能赚多少钱?”,夜猛对此很是反感,对方居然一上来不聊剧本。他会直接说,我们可以不用聊了,没有诚意,合作了也不开心。“我不想拐弯抹角,你也不要给我画大饼”,他说。他的清高又把多笔送上来的钱挡在门外。横店的制作公司遍地开花,这么一来钱能进账,夜猛过于执拗、不合时宜,学不会含糊和妥协,把他弄得很累。
这种不合时宜,也让他始终像游离在横店的喧嚣江湖外的一颗质子。有一次在一家影视公司聊天,那位老板面前有一份厚得像书的电影剧本,夜猛翻了几下,就说这剧本很垃圾,一看格式就不专业。对方懵了,说这剧本是上戏一个老师写的,“我说这样吧,我叫三位横店的老师来看,如果他们说写得好,我当面给你跪下,如果说写得不好,你当面给我撕了。”那位老板来了一句,“我干嘛要跟你赌。”夜猛话都不说就拂袖而去。
他跟已故导演胡波在微博上曾经私聊过,说起那次漫不经心的交流,夜猛很感怀,“我理解他,他跟我很像,他的抑郁比我严重。”那时他只知道胡波是一个在北京的同行,两人在微博上聊了《罗生门》、《七宗罪》的拍摄手法,夜猛说在横店追求艺术片太累了,胡波跟他说,“不要放弃”。后来夜猛看了《大象席地而坐》,他说心底太压抑了,说不出的难受,反正是个好片。“我不想像他一样,等人不在了再出名。”
“在横店就三种人,一种是来混日子的,没戏拍时找人打牌,赚点钱花掉;一种是本来就有钱,跟明星来合影,或体验生活;一种是死撑的......”夜猛这样总结,总的来说他没有在跑戏之路上死去活来,却在更宏远、抽象的理想上体会到西绪福斯的悲剧。快手上排名第一的横店演员,名为“横店演员宁志斌”,是个网红级人物,他是人尽皆知的“屌丝逆袭”型横漂,跟夜猛两个极端。
“来,下面我们来直播一下横店网红斌哥的生活。”在中菜馆“印象江南”的一个包房里,一个女孩用手机对着自己录了一段话,再立即将镜头给斌哥,围桌一圈的年轻人立即凝神屏气,黑衣黑裤、酒兴上的斌哥来了劲。当斌哥从自己的出身,辽宁铁岭一个农村说起,有人插话“一听就是东北的”,斌哥露出谐星本质,“完了,我这普通话练了两年没练明白。”
“当今社会什么最重要,颜值最重要。”斌哥铿锵地说道,他强调自己的颜值和普通话,在横店本没有出路。
“实力也很重要。”有人说。斌哥说起一个同行,刚来横店时“饭都吃不起”,后来整容了,“人家现在开奔驰,脸上都没表情的”。众人笑作一团,他接着说,“一个横店小姑娘,打工的钱给他刷了10万,哗哗给他刷。”
斌哥纠正道,“再努力也不如一张脸,你一张脸够努力的话,可以少拼搏五十年”,拿自己来说,他的上门牙天生有两道缝,自认为丑到家了,玩直播赚来的第一桶金就做了四个烤瓷牙,“没办法,形象社会,门面一定要装上”。
三年前,《花千骨》在热播,33岁的宁志斌突然感觉演员梦复活了。当他从横店汽车站下来的时候,车站对面是一大片蓬蒿野草的撂荒地,连着远处的山脉。“哎哟妈呀,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怎么跟我家那边一样呀,把我弄懵了。”8月的烈日下,他背着牛仔旅行大包,塞了整个四季的衣物,包括羽绒,身上只有三千块。
第一次进片场演群众,碰巧那个群特不给力,“来两个侍卫”,群头喊道,宁志斌就上去了,群头大概是一瞅他的身高就不合格,“去去去”,他第一次被哄。“我就那样站在城墙上用大斧杵着,低着个头,我五岁就懂降龙十八掌,想那么大才华不用我。”他自荐了三次,群头终于让试试。
宁志斌屈身抽箭,一个大跨步,护住被射的司马懿,才抬头看见主殿。那一刻的金碧辉煌是他一生难忘的,电视里的画面都兑现了,他竟不知所措,傻乐呵,笑出了声。执行导演立马喊停,“不准笑,忍住,再来一次。”宁志斌踌躇满志,他属于这里,他认定了。
然而,游刃有余只是刹那的幻觉,如果一个月30天都在跑戏,片场间连轴转,跑戏就是煎熬。在那个夏天,他拖着30斤的盔甲,演《楚侨传》里西凉的士兵,主角不来,剧组在伞下弄机器,士兵的队形一涣散,群头就骂,“起来起来,还想不想干,不想干脱衣服滚蛋。”烈日下,他脑袋发嗡,裤衩都是湿的,看着盔甲鳞上缀着的羽毛,那是要送燕洵回燕北的场面。他倒了下去。
“我想不行我要死了,爬到军营里,把身上的东西噼里啪啦往下剥。”这次没有遭骂,只听到有人说,“那人怎么了,爬过去的。”后来有人给他喝藿香正气水。那天拍了八个小时,下午就阴天了。那段日子,严重体力透支,一天最好的一顿是等中午剧组的盒饭,他要多领一盒米饭,“米解饿,菜多了也没用”,回到家就睡觉,等凌晨再跑剧组,天还没亮就开始吃鸡蛋和白馒头。
就连这样,好多人还吃了一半扔掉,“这都什么玩意儿”,宁志斌看着眼红,心想这帮人穷人的身体富人的嘴。“当时我想今年吃了那么多苦,一定要出人头地,受到的白眼太多了,不把群演当回事,群头、剧组、马队、武行、化妆,谁都能对群演大呼小叫。”
半年后,他攒了一万,月均也能省下两千了,事实上挣最多的一个月也就3300块。可就一个导火索,让满张的弦折断,结束了他的“剧组生涯”。当红小生马可来横店拍《新龙门客栈》,宁志斌作为死忠粉,如愿以偿来到剧组,在片场一角,马可没有化妆,他却按捺不住上去,“马可老师,我特别喜欢看《花千骨》,就想跟您合个影”,对方都说不方便了,他还死缠。
群头过来了,“回去回去,还想不想干了。”推搡间宁志斌一年来的压抑终于爆发,他是因为《花千骨》而来横店的,就像一直呵护着的宝贝被现实击得粉碎,在心口上被划痕。“我跟马可老师合个影怎么了。”他终于顶撞了。两人差点打起来,群头追到明清宫景区门口,要给他照张相,“以后我肯定在横店封杀你。”他怼道,“记住我叫宁志斌,以后我一定会很牛逼。”
在金陵街上一个古风盎然的客栈里,宁志斌用一个保温杯泡茉莉绿茶招待我,他在这长租了一个房间,回想之前350块的村民房,恍如隔世。“这里高端大气上档次,老板来了也舒服。”他语气里已经有一种渐入佳境的阔气。
这一天,他用刚买的索尼A7第三代去山间给一个剧组拍东方不败的水中喝酒镜头,此剧组早已不是彼剧组,而是一帮兄弟自己玩起了竖屏剧,放在直播平台上的。
“单反确实是非常麻烦,但最近这帮网红都用单反拍的,咱得与时俱进啊”。这两年,宁志斌赶上了网络视频的风潮,他每天都钻研、精进着,从火山视频、YY,到抖音、快手,一个都没有落下。
最初,在全民小视频上吃黄瓜,怎么傻怎么来,看谁热门就模仿谁,纯粹为了钱,一上主页就奖励一千块,“我也赚了十万块钱,但赚十万我都瞧不起它(全民小视频)。”宁志斌是有审美底线的,他梦想着有一天通过段子、竖屏剧、网大逆袭回影视圈。
韭菜还得弯腰割,但网络上的钱太好挣了,仿佛天上掉金元,只要每天更新“系列剧”,哪怕再无厘头,粉丝也“哐哐哐往上涨”。
他的快手上,农村搞笑剧不少,宁志斌化作叫花子,搀着个疯姑娘,到处问人,“小伙子,你愿意倒插门做我的女婿吗?”,路人都不愿意;一会儿是被儿媳妇喂毒药的空巢老人;一会儿化作拾破烂的残疾农民,被人嫌弃,他泣声道“小伙子,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看不起农村人”,苦情的音乐响起,宁志斌把它看作教育。
这些我看来毫无营养的段子,是他精心策划的,他发现只有演底层,点击量才爆发。他曾试着演乾隆,跟“小燕子”说段子,快手上粉丝评论,“演的什么东西?”“那么丑的皇帝”。“那我演最苦的总行了吧?”他戏路一转,把自己扮得又老又丑。
那个招上门女婿的视频,在抖音上反映良好,在快手却还是骂声一片,“逗我玩的吗”?“好笑吗,老掉牙了”。他总结出来,快手的欣赏水平“实在太高”,这鞭策着他一定要“在乎内涵”,农村剧还是要坚持拍。
快手的消费力远超抖音,同样的直播间5000人,快手上出货500单,抖音是它的十分之一。无论如何,宁志斌现在靠着信手捏来的段子维持着小康,手机就有四个,苹果X和8plus不离手,“一个直播、一个电话;一个聊微信,一个拍片花。”
在横店三年,网络平台终于让他混得游刃有余,当年在铁岭做体力活,觉得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是“混吃等死熬日子”,现在自己整天蹓跶,工作像玩一样,反而觉得打工的才是等死。
他已经在酝酿人生第一部网大,自编自导自演,“我捡来一个孩子,是个董事长的女儿,长大后被相认,要她回去继任董事长。董事长也收留了我,这个女孩有两个爸爸。”
“完美结局”也想好了,是她倒茶,叫一声“爸”,两人一起答应。内容梗概已提交爱奇艺审核平台,一旦通过,他就要扔一二十万开始做。“没办法,农村人就爱看这个。”他若有所思,仿佛已离那个阶层很远。
那晚,宁志斌在“印象江南”的包厢里酒后吐真言时,隔壁包厢的一个叫晶淇的女孩匆匆离席,她要回去直播。那次是一个叫初阳的女孩的杀青宴,请了两桌,但只要斌哥在,他就成了主角。晶淇没有正面接触过宁志斌,但人在江湖,久闻大名。她承认,比起他这样有50万粉丝的网红,她自己是“网红都没沾边”,但她活得照样很好,转化率很高。“如果是我,我不会请在‘印象江南’,我会去请吃小龙虾,我朋友说,哇没见过拍个网剧,杀青宴请吃小龙虾的。”她跟我说,她有一次就挥霍了千把块请了一桌小龙虾,啤酒来一箱,很显阔绰和大气。
她有一张胡人般的脸,五官鲜明,一上妆肤如凝脂,跟这里芸芸的相貌平平的女孩比,她是惹人注意的一个。横店集团大楼对面的一个咖啡馆,就像演员们的休憩站,但当然是混得不错的演员们,而不是楼下万盛街上几步就一个的直播组合。夜晚十点,晶淇洗了个头出现在咖啡馆,一丝不苟的蛋壳肌上缀着点绛唇,“我是白天风都吹得倒,晚上狗都追不到”。
这是一个内容变现的时代,她沉着、决断、实干,不耽于白日梦,“到哪儿都是赚钱而已”。她成立了影视公司,资金不够拍古装,就拍时装剧,淘宝上一买就十几件衣服,拍好就退货。“我一点也不内疚,只要我粉丝喜欢,我会再买回来的,积累原始资金嘛。”没钱有没钱的赚钱法。
步行街上已尘埃落定,还有不舍得收摊的女孩,孤独地架着自拍杆,荒腔走板地唱着网络苦情歌,突兀地向着空街说“谢谢大家”。
晶淇的外形条件,第一天来横店就做了特约,但演的是妓女,和几百块一天的演员一起“站街”。后来她发现,自己就长成这样的类型,无非是演情人、小三、少夫人,妖媚型“这一卦”的。但一开口就露馅了,她是重庆妹子,声线硬邦邦,语调很爷们,就无法再上去了,导演都不会给她开口的机会。
“我所有的台词都需要配音”,她有一种难得的爽利。窜得快,也很快碰到天花板。那些姿色不如她的,也许科班出身,熬到特约,就会对她翻白眼,专业的看不起野路子的。她想想也对,自己一分钱没花就跟别人平起平坐了。
有一次跑《聊斋》的戏,碰见一位女主,用奇怪的眼神跟她对视。后来在厕所里,她没带隐形眼镜,走到水盆边见一个女孩在补妆,就大大咧咧问“美女你是哪个组呀,衣服好好看哦。”女孩就当没这人。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女主,自己想打个地洞钻进去。
在横店混,她知道自己的心机远不在线,也没有一颗往那路子上深耕的心,不开口别人看高她一等,一开口就“啪啪啪”掉段位。要“出来”哪里那么容易,表面多风光,背后就有多少难言的旮旯。江湖规矩是看破但不点破,但她配合不了,总打破一种心照不宣。
有一件事让她嗝应,一次有一些制片人组了个局,听说韩栋会去,晶淇就去了,跟一群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等了半天人家不来了,女孩们兴意阑珊。这个时候大多数女孩就找借口撤了,晶淇顾老板们的面子坐到最后。一个东阳老板说顺道送她回去,她就上了人家的车。
车居然往横店外开去,慌乱间,老板竟然牵住她的手,她一挣脱,竟然一个电话打给组局人,“给我一个小时内处理好,我要回家。”那老板很是诧异,灰着脸在车上打起瞌睡。司机还是把她拉回聚餐的地方,她下车时说了两个字“牛逼”。
“我自己的团队都不小了,还要受这种气。”她说。事实上,她对于这边的水深很有洞察力,这个圈子是肤浅的,男人看她美艳,行事风格又豁得出,“就把我划在那一块,把我的落落大方和随便划上等号。”她大胆地说。这里的制片人、老板在她眼里土鳖居多,“水浅王八多,到处都是哥”。
初秋的清晨,她拿着一沓自己写的剧本,去跟男主对戏。穿一件翠绿的线织开衫,衬着白蕾丝吊带裙,在还没睡醒的街上,她看起来像穿着隆重的模特。这是晶淇从十几个厂家那儿搭配到的,将在新剧里亮相。剧名叫做《爱请吃饭的弟弟》,是模仿韩剧《经常请吃饭的姐姐》,这次她要“谈一次甜甜的恋爱”。
拍戏也就一天,主要为了卖衣服,而不是制作工艺。她觉得,不是科班出身反而没什么条条框框,一切以市场为准。剧里,她是一个刚失恋的姐姐,被闺蜜的弟弟献殷勤,百般攻势下终于打开心扉,谈起了姐弟恋。
“不对啊,你要对一个比你小的男孩负责,怎么可能随便亲人家。”男主角慵懒地翻着剧本,觉得她转变得太快,提出质疑。剧本里有一幕是她主动亲了闺蜜的弟弟。
“我跟他谈恋爱就要对他终身负责了吗?很多人都是我们先试试再说的是不是?”晶淇尝试着说服他,让这个科班表演系出身的男孩接受这么演。男孩不情愿地应允了。
在她看来,横店纵有一大把千里马,都难遇到一个伯乐,再有实力摆着,没有天降的机会,就只能慢慢熬,所以要变得实际。没有人会等着你成长,剧组只会盯上你最辉煌的时刻,这是横店演员的宿命。他们的专业空间也是有限的,你想演得深沉,往纵深发展,演出内心戏的张力,但剧组就给横店定性了,你就该夸张和浅显。
长久以来,这里就成了演艺梦想者的跳板和过境之处,风生水起的、混不下去的,终究皆是过客。她发现这里的人,三五下就被看透了,没有一个人深沉如海,够她学上很久的。“横店怎么可能留得住老戏骨?”
那天下午,老特约演员张晓明带着晶淇去勘景,来到郊县一处风景宜人的山脚下,一栋五间四层楼高的农村风格建筑在黄澄澄的沙路边伫立,开门的是一位髭须灰白的老者,60来岁,双目炯炯,江湖雅号“胡子哥”。他带我们在这栋1400平方米的“豪宅”里参观,楼梯拐角旮旯的墙上挂满和天南地北的武星的合照,他热情地介绍着他的师傅,香港导演罗棋。
胡子哥的豪宅里尽是对往昔的追忆,许多被岁月包了浆的旧照片、“我是横漂”优秀演员奖的铭牌、印着自身履历的卷轴、米黄色的大理石地砖、古旧的家具和黄梨木背景墙,诉说着他的雅痞。其实,是胡子哥开的一家影视公司,至今只有他一人。
不是招不到人,而是这家已注册了四年的公司一部戏都没开拍。胡子哥把自己写的剧本摊在老松木功夫茶桌上,名字就显传统,《忘啥别忘了家》《旗袍女人》《义尽天涯》......这样的有十几部,但每一次老板们一上门,即使放在他们面前,都会问“有没有能挣钱的?”
“请问什么剧本能保证赚钱?它跟电影差了十万八千里,它是个文学作品......他这样问,我就蒙圈了,就像进超市两手一甩出来了,你给他一百个剧本他都不喜欢,我写《三国演义》也没用。”胡子哥越说越激动。
他对目前影视发展颇有微词,他也接过戏,都是网大,演了三次关公,都是恶搞,他提过不能拿民族形象开涮,但资方一句“剧本是我的”就让他闭嘴了。一会儿是关公化身乞丐,参加了吃包子大赛,一会儿是关公从天上掉下来,碰到个包租婆,给塞到夜总会去......结果,一部都没上线。
胡子哥侃侃而谈,“电影就是你的一张名片,上面有你的风格、品格和三观。不是马桶里伸出一只手、床底下藏着一个人......我师傅说,你如果做这种戏,别说是我弟子。”晶淇有些不耐烦,这一切看起来跟她要拍的无关,散发着一种陈年气,她直截问,“你开这家公司的重点是什么,是推出你个人,还是只拍电影?告诉我目的,然后我给你些年轻人的参考。”胡子哥被打断,激昂的情绪稍作镇静,“我的目的就是干电影,我都干了三十九年了,我还要干,干到一息尚存为止。”接着他讲了一通对年轻人的看法。
两人稍有冲撞,直至晶淇说,“谁说90后不懂电影?虽然我知道张国荣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们一样追求真善美,但不局限于展现的形式,小视频一样很好。”
张晓明忙着打圆场,“她的意思是要多条腿走路,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比一点都不亮强。”接着调节起气氛,“胡子哥每一根胡子里都是故事,他跟成奎安、徐锦江、林雪一起跑戏时,你还没出生呢。”
上世纪80年代香港电影黄金期,在哈尔滨电视台做着影视编导的胡子哥慕名南下,那时通过蛇头过去,在港剧组出个担保,这叫“逃港”、“打擂”,每晚收工时等“出粮”,杀青再回深圳。那时担任的都是文武双全的角色,胡子哥不住地回忆,那段岁月恩赐了他扎实的功底和事业的巅峰。
“我不擅于辩论,你想打铁,对不起,我这儿是弹棉花的地方。”胡子哥说。他找了个台阶,说他的地下室搁着也是白搁,随便怎么合作。“电影是个影视文化产业,我们优势互补,而不是互相改造。”
按胡子哥的说法,横店影视公司曾经三千家,现在留下的不到一半,影视寒冬里,只要不倒闭,你就赢了。在这个违和的时代生闷气,胡子哥不是不想离开横店,但这栋花了200万装修的“公司”,一家一当都在里面。现实的、理想的,这个60岁的老演员被多条丝线捆得不能动弹,“我心太大,耽误了自己。”他说。演员工会的领导曾经问他,为什么不能与时俱进,有戏演不就行了。
无数个夜晚,夜猛都坐在陋室的窗边,打开一罐红牛和一包利群,开始他的剧本之旅。窗台上有一管洞箫,是童年在村里学的。墙上斑驳的便签纸,写着“道”、“道法自然”,“真善美”、“青春无悔”......如同符咒般发出扰人心魂的磁场,青春的秒针从当中流过,每一针都在逼问他什么是成功。
他刚写完一个剧本,目标是上院线,他这一生就想导一部院线电影,“少活几年也愿意”。剧本是关于一个湘西的赶尸人的故事,灵感来自一次真实的湘西之旅,他想把这门即将湮灭的民间技艺留在电影里,但不是吴天明的《百鸟朝凤》式的,而是《盗梦空间》式的意识流拍摄手法。
其实他有很多想拍的题材,仓央嘉措、瞎子阿炳、少年玄奘,前者在他的心里是相当唯美的,他想亲自去拉萨拍。今年他先要去一次湘西,跟当地政府接触,“我不能张口就问他们要钱,我得让他们明白这部戏能给地带来什么。”他说。梦想就像过胶片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每一个大院线的梦都像秤磅,加重着这个32岁“横漂”的疏离、惆怅和忧伤。
常年的熬夜和抽烟使他患有慢性咽炎,话间时常轻咳,像积淤了多少块垒,哽在喉间。渴望“拉片子”(拉投资),却不屑于圈热钱,是背离趋势的。也想出国进修电影,但想到现在国内的艺术片市场,让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立过誓,如果拍成了,他会退出来,如果拍不成,“我就会出家”。“太累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坚持,我也想离开,但不甘心。”他低落的声线在秋风里变得干涩和萧索,一个人走进租住的单元,把背影留给金马村的黄昏,直到午夜,他才会叫这一天的第三顿外卖。他淡定地告诉过我将来的打算,如果在40岁之前拍不出,他的下一站就是终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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