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寒风,在北京的一家咖啡厅中,我第一次见到导演大飞。他的新作《异乡来客》作为第34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亚洲未来单元唯一一部入围的内地影片,即将在东京进行全球首映。
消瘦修长的身型,及肩微卷的长发,眼神专注凌厉,尽管穿着非常朴实,在人群中你还是很容易发现他。
“有没有人说过,你看起来有点不好接近?”我用温和的语气,选择了一种较为冒犯的开场白。
大飞导演哈哈笑了,打破了严肃沉静的面容道:对的,有人这么说过。很多现实里的好友最初相识时,也有过这样的感受。
但熟悉了以后,你就会知道,大飞这一类人,其实是最好相处的那一类,因为他们不设防,很坦诚。
冷峻疏离的气场,缓慢平稳的语调,不热衷于言辞,这些元素貌似都使他贴上了“生人勿近”的标签。但,他的表达,以及他的电影里,都有情感颗粒度很细腻的东西,非常柔软的东西,又跟他那“生人勿近”的外表反差极大。
从《残香无痕》相依为命的兄弟俩,到《异乡来客》里失去儿子的老贾以及从未有过父爱的小七,他的电影里,主人公的家庭永远是残缺的,宿命所带来的近乎残酷的挣扎求生,但是,大飞坚持从心灵温暖的角度,对残忍的现实进行着细致的观察与描摹,这也使得他的作品中,即便是再边缘再底层的人物,底色中也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
这种洞察生活的视角和创作底色的形成,也是我比较好奇的。对此大飞说道,“人间从来不缺疾苦,也无法避免。我们不该视而不见,关注他们是一种本能。另一方面,也和我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关,但我更希望在展现人间悲苦的时候,底色是温暖的。”
大飞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成长经历:他7岁的时候父母离异,一直和奶奶生活,直到12岁的时候,父亲再婚,把他接了回去,新的家庭常常让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久而久之,他和父亲间的裂痕越来越大,因为从家庭里感受不到爱,他曾经离家出走三次。直到第三次,父亲觉得再也管不住他了,索性给他拿了路费,让他去外面闯荡。
在省城辗转了几份临时工后,有一天下着小雨,他失落地拿着一瓶啤酒在一处屋檐下避雨,一只流浪狗在行人的步伐中躲闪着,来到他面前停下,在一人一狗相望的那一瞬间,他说,“感觉自己和那条狗一样,没有归属。”
尽管饱受了人情冷暖,但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总是会有好心人救助,有过火车车厢里农民工给他馒头,有过扫马路的老大爷把他收留到家里,有过好心的饭店老板联系他家人,这些生命中的温情,他一直都记得。
所以他的电影里,也处处流露出对普通人的善意和温情,哪怕生活艰辛,但你知道,人间值得。
岁月会把艺术奉献给经历磨难的人,这是生活的馈赠。早年的野蛮生长,铸就了大飞早熟的外表,看似坚硬的外壳,却并没有让他的精神走向阴暗负面,反而加深了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那些温柔时刻的惦念。
尽管在不熟悉的人眼里看来,他很像一只刺猬,但当你接近他时,那些尖刺会变得柔软。
他的作品也是如此,各色社会底层不幸人物的聚合,却从未放弃过寻找出口的坚强,以及再次相信「他人」的勇气。
大飞表示,他希望能够给观看他作品的人,以及那些不曾感受过爱的人、那些感觉自己被命运玩弄的人,带来一丝希望。
“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独立思考被群体的热忱淹没,其实,这是一个值得警惕的事儿。”
“集体狂欢时,我更愿意做一个旁观者,狂欢没什么不好,你可以尊重大家的狂欢。但有时候是他人不尊重你的孤单,会觉得你不够体面。”
特立独行的成长生涯,让大飞练就了不太在意他人看法和评价的洒脱个性。在他看来,一个创作者的情感的是极其珍贵的,应该更多地倾注在作品里,而不是在人情世故中消耗殆尽。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他往往能不追溯潮流,不被大众裹挟,作为社会冷静的旁观者,去挖掘时代缝隙中,那些容易被忽视、被遗忘的人与事。
作为一个导演,身处在孤独的处境中,难免会有意无意地去思考「人与人之间如何能更好一点?」
谈到《异乡来客》的创作初衷,大飞直言:“我想触碰当下时代一些敏感的东西,比如人心之间的距离。”
“近现代对人类影响最大的是工业革命和互联网时代,我们这代人正是互联网时代的见证者、亲历者。短短十来年,互联网彻底改写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木心先生说的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时代,已经远去了。世界很快,而我们的心却跟不上。每个人都被裹挟着往前走,根本停不下来。而人类的爱,这种永恒被渴求的精神性的产物,在这样的时代该如何产生,如何被安放得更好?”
“我一直在寻找那些隐藏在普通人心底的“光”,希望它们被发现,被看到。我们的现实世界需要这样的“光”。
作为一个在山西小镇长大的青年,他之前一大半的人生,都与自己的家乡息息相关,所以,他的镜头下,那些农村人的形象,细致入微,生动传神,你甚至觉得,那些人物仿佛就生长在故事里。
当下,有不少创作者有海外深造的背景,家庭条件也非常优越,会下意识去展现一些中产阶级趣味的东西。这是时代的产物,但唯其如此,就更需要有一部分创作者能够坚守本土的东西。
当大飞非常坦然地和我聊起耕种,聊家乡的土地,聊一些风俗文化的时候,我感知到,在他眼里,本土的东西一直是最珍贵的文化养分,不是土里土气,而是土色土香,值得被看见、被发扬。
故乡岢岚作为大飞导演的根基,不论他去到哪里,永远是他的精神坐标。对于家乡故土和家乡人的深爱,也是他不能丢失的精神财富。在我看来,与一小部分人的本末倒置相比,这恰恰是他看似笨拙,却很聪明的地方。
大飞说: 当导演,完全是一个阴差阳错的偶然,甚至可以说是意外。如果他大学的时候没有见到过贾樟柯,他应该不会当导演。
导演在他的认知里,是非常高不可攀的,一般人想也别想。直到有一天,学校活动请来了著名导演贾樟柯,大飞才算是活生生的见识了“导演”,看着外表朴实无华的老乡导演贾樟柯,那一瞬间,「当导演」的梦想仿佛有了间隙,再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了。
在《残香无痕》上映后,业内很多前辈赞赏他,其中就有贾樟柯。有意思的是,前些日子,在第五届平遥国际影展的一个论坛活动中,他就坐在贾樟柯的身旁,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一直拍这种「文艺片」,没有商业片来得有影响力,只有做爆款电影,才能一夜暴富,像你这样对内容极其苛刻,又不善于经营人脉关系,怎么能让更多投资人知道你,愿意投资你呢?”我不由表达了担忧。
“我不是简单地把拍电影当成一份谋生的职业,而是热衷的事业,在我看来,走在路上,感知那些沿途的风景是最美妙的,你让我一下抵达终点,我觉得也挺无趣的。就像在养一个孩子,尽管大人们一直都期盼着孩子能够茁壮成长,可没人愿意一觉醒来,孩子就突然长大成人了。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些漫长的陪伴,才是最宝贵的。对我来说,电影就是人生旅途的一部分,遇到什么样的人,拍出什么样的故事,都是未知的,作为讲故事的人,导演应该有这么一份潜藏着的神秘感。”
在他看来,青年导演首先要理解生活的本质,要经得住平凡,耐得住寂寞。“我们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单从这一点来说,就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所有的挫折,我都看成是一种历练。”
我问他有没有想过接下来拍商业片?他说,他从来不拒绝商业化的,电影本身就具有很强的商业性质,是脱离不开商业的。而且,商业片意味着有更多观众的可能性,这是每个导演都不会拒绝的。
“这直接局限了你的选择,不是大家不想商业,而是商业不起来。当宁浩导演手里只有三十万的时候,他只能拍《香火》,但当他有了三百万的时候,他就可以拍《疯狂的石头》了。
“大家往往会把投资小,在电影节拿了奖的影片归纳为文艺片,这其实是一个很笼统的说法,我一直没觉得自己的影片有多文艺。我不是那种追求沉浸在自我情绪里的创作者,而是一直在寻找跟观众之间的情感连接。《残香无痕》在上映前,很多人都觉得是部很文艺的片子,大家观影后才发现,哦这居然是部地道的剧情片。影片上线后,被很多自媒体制作成故事素材,在抖音、快手里传播,点击率甚至达到了一个亿,这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没想到这个故事可以下沉的这么深。”
执着于梦想、坚持理想主义,很不合时宜,这样的人,仿佛是一个有些傻气的人。一个毫无背景、平凡的小镇青年想要当电影导演,这在大部分人眼里,都是异想天开的事情,也是极少部分人才会选择去走的窄门,但他就这么坚持下来了,而且,从未后悔过。
我们都知道 “坚持”的背后,需要背负着多少东西。如果没有一点执拗和傻气,没有日复一日平和心态下的默默耕耘,是很难不在物欲横流的当下社会迷失自我,或者放弃。
采访结尾之时,不禁想起李安太太当年对李安说的一段话:“我一直坚信,人只要有一个长处就够了,你的长处就是拍电影。学计算机的人那么多,又不差你李安一个,你要想拿到奥斯卡的小金人,就一定要保证心里有梦想。”
多数人都是因为看见,所以选择相信。然而,也有那么一些人,因为相信,所以看见,而这些执拗的飞鸟,也终有一天能抵达向往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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