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28日早上5时起,上海以黄浦江为界,将上海划为浦东、浦西,先对浦东进行封控,4月1日开始,浦西也开始施行居民“足不出户”。窗户框出了目之所及仅有的风景,几乎人人钉在家中,做核酸成了唯一能下楼走走的机会。
外卖不送,快递停运,无法出门买菜。容易“系统拥堵”的线上抢菜,即使定了闹钟也总是颗粒无收。社区的团购群变得火热起来,一条又一条的团购消息挤到聊天列表前列,似乎只要立刻跟上,就能填饱肚子。澎湃新闻发起了《上海居民封控期间团购问卷》,截至2022年4月19日,一共收到了1020份有效答卷。
姚阿姨今年71岁,封在浦东,目前独居。她所在的小区自3月16日起,就因为有居民检出阳性而进入了封控状态,“一下子菜、超市,都抢空了。”看到人群聚集,她心里怕,不敢去抢,心想总会有渠道买菜的。过了两天之后,楼长往楼栋群里发了好几个二维码,她说:“发一个我就进去看一个。有个附近的超市可以选购了,这就成功了第一单。”
1020个受访者中,有982个人加入了团购群,其中仅有不到一成的人是通过询问物业或居委会加入团购群的。813人在封控之前有小区的消息网络,要么加入了居民群,要么有邻居的联系方式,封控之后,他们中近半数的人通过居民群消息进入团购群,剩下有391人通过询问居民或是朋友圈扫二维码进群的方式,找到了团购群的入口。
有169人在封控前没有小区任何人的联系方式。他们在这座城市以“户”为单位,独自生活着。三三和丈夫、婆婆共同租住在小区,平日跟邻里的互动比较少。小区刚封那天,三三的婆婆下楼排队买菜,被住在隔壁的姚阿姨瞧见。“她排了好几个队!我想她不会用手机,就去找到她的媳妇,”姚阿姨敲开三三家的门,跟她说:“你们不要去排队了,我告诉你们一个信息。你给我你的微信,我把你加进楼群,你以后就可以方便了。”
除了邻居告知,有75人是进入方便通知封控期间如做核酸等特殊事宜的群组后,发现有团购群才加入的。
如果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独自生活的人们就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了。有人询问偶然碰到的邻居才得知有楼栋群的存在;有人通过抖音、快手等社交媒体的“附近”、“私信”等功能加到了附近的人,靠着这些萍水相逢的“网络友邻”才摸到了团购群的入口。
还有5人自己组建了团购群。微博网友“芮戈_”在网上写过她朋友组建团购群的经历:她的小区人少,布局分散没人组织,于是她自己画了一张邀请大家加她微信进居民群的简易海报贴到了她门口的公示板上。然后进群的邻居一个拉一个,就拉成了一个团购群。
饿有时候是一件很具体的事。比如一家三口分一包泡面,比如肚子咕噜噜叫,但“叫也不吃了”,比如有人半夜起来做饭,拿烟换了一条鱼。饿有时候是一种悬停在头上的不确定感。不知道何时才能解封出门,小区突然封控的头三天,三三每天要花超过四个小时看团购群的消息。有人每天都要打开冰箱盘点食物还够吃多久。有人吃了几星期绿叶子菜,一看到绿叶子就感到厌倦。
423个人的手机上有超过5个团购群。团购群的消息刷得快,重要信息常常夹在居民的闲聊和问题中,下单之后如果不及时跟进,就很有可能功亏一篑。
尽管不少受访者提到,小区的居委会登记独居老人的情况,会在发放物资时做些倾斜,还有业主会把团多了的物资留在居委会,特地交代请送给小区的孤老。但封控近一个月,单凭居委发放的物资度日,较为艰难。
《正面连接》曾逐一统计了51户独居老人在封控期间的情况。在浦东新区的一栋没有电梯的拆迁安置房里住着10户独居老人,包奶奶是这栋楼唯一尝试过团购的老人,入群五分钟,就因为不会改群昵称被踢了出来。统计中,还有许多老人没有智能手机。
上海的老年人内向又客气,不到不得已不求人。海燕是个在上海工作的广东姑娘,在一个修建年头超过20年、以老年人居多的老小区租了三年,只和对门爷爷有点交情。封控之后,她每次询问住在对门的爷爷食物是否还充足,是否需要帮忙团购,得到的回答总是很客气的“谢谢,我们的东西很够。”有次物资送到楼下,碰上守在楼栋门口、好奇地张望着的住在楼下的老人。老人主动帮她把物资搬上楼,提到家里还有一个孕妇。海燕把一只鸡、几袋饺子和红糖发糕送给老人,隔了几天,老人拎上来一只哈密瓜回赠。
金迪住的新公寓小区年轻人相对多些,3月10号开始封控,第一次核酸楼底下就贴了楼群的二维码。但她印象最深的也是给老人买菜,她介绍道:“楼里有差不多十户左右是独居或者是没有孩子在身边的老夫妻,他们不太会用手机,所以都不在团购群里。左邻右舍的年轻人,基本上每一次团购的时候都会多买一份,然后就直接送给他们。”
团购失败并不鲜见。货车师傅找的卸货工人“突然阳了”,供应商就通知“这个团购取消了”。身处比较偏远的地区,肯德基凑够3000元之后依然不能配送。还有供应商的经理说第二天就要关门了,来不及送了,又失败了。
金迪也有差点团购失败的经历。一开始供应商拉了一车鸡蛋到了小区门口,门口的志愿者并不知道是哪栋楼订的这个鸡蛋。于是车就走了。团长又不停地跟供应商沟通,供应商答应再送一次。第二天下了很大的雨,团长一直等不到车,等到夜里12点多,送鸡蛋的车才到小区门口。
家住松江的陈女士直接说:“居委让大家足不出户,只能靠志愿者配送物资。不能及时给到防疫物资,到现在为止,防疫物资是业主自己掏钱买的。”大润发距离小区非常近,但居委因为行政区划——按照横马路的划分,大润发属于别个社区,而拒绝从大润发采购货物。
不过,团购的成功率还是比线个人表示团购从来没有失败过。金迪也说:“组织了有二十次左右的团购,可能只有两三单是流掉了,剩下十七八单都成。”
几乎每一个社区的团购规定里都有一条“非必要不团购”。怕团购的商品消杀不完全,让社区又添几例阳性,使得“每天都是十四天的第一天”,也怕团购的东西太多,让义务配送的志愿者太辛苦。
从971个参与过团购的受访者团过的物品来看,蔬菜、肉和米面等主食是更必要的。团购过面包烘焙的人仅占27.6%。
然而对于老人来说,软面包可能比米面还要重要。有网友在播客《随机波动》的评论区留言道,小区有一个90岁的老人向门卫求助,“其实政府也有发放物资,但是老人没有牙齿,只能吃牛奶泡面包。”
多位受访者提到社区会帮有需求的老人配药。金迪说:“居委专门有一个群,每天会登记每个老人或者是病人需要的药,居委收集信息了以后去开药。包括一些可能需要就医的老人,居委也统一去调配120和医护资源。”
但居委并不能帮老人配来所有需要的药品。姚阿姨算是一个很会使用智能手机的老年人,会发微信、会使用小程序,电子医保卡一出,她就马上学会了,还教给邻居小姑娘。她说:“因为我最讨厌排队!”她每次去医院,前一天在APP上预约好,“第二天,我就坐着车出去了。7点25分,我在车上就把挂号费付好,然后就不慌不忙去到候诊室。”
但是封控以来,她出不去小区,而在三甲医院开的糖尿病处方药,社区配不到。她只好自己想办法,听说京东开始发快递了,她就去京东上试试看,“因为是处方药,要审核。我配药的卡放在浦西的家里,我就把我测量血糖的记录拍照片发给它,这样审核过了,”最后成功下了单,药总算送到。
老人之外,这个城市还住着很多不做饭的年轻人。他们可能连厨具都没有。方便面不想煮,甚至可以干嚼了事。
有一位受访者的小区就住着一位“打工人”,平时不做饭,家里锅碗瓢盆都没有。封控前囤得少,后来向志愿者组织求助,这个组织就让大家业主都帮忙捐赠一些东西,还有人捐了一口锅。
根据团购物品的共现结果,买过面包的人,最常买的是各种速冻速食品。这或许能揭示出一种不一样的饮食习惯:不做饭,只吃即食品——不用调味,也不用担心煮不熟,吃饱就好。
除了吃饱就好,人还有各式各样“非必要”的需求。比如说,喝一瓶可乐,抽一根烟(虽然它有害健康),打室内羽毛球,还有,摸到小猫的柔软的皮毛。
这就催生了以物换物的“跳蚤市场”。有比较随意的,只要在群里说一声,如果有人愿意换,就达成交易,放在门口等需要的人来自取。有些则更正式,金迪楼栋里的小伙伴用在线文档建立了一个物资交换表,所有想换东西的人,都可以在那上面登记。
轻易团不到的可乐成了跳蚤市场上的硬通货,你几乎可以拿可乐换一切——带鱼、辣椒、咖啡、蔬菜,等等等等。
封得久了,什么都能耗尽。比如你以为挤挤总会有的牙膏。你会愿意拿螺蛳粉、拿辣椒酱,去换一管平平无奇的牙膏。
姚阿姨说,倘若解封了,她第一件事就是要回浦西的家。另外还要去吃一些她很想吃的上海的点心,“国际饭店的蝴蝶酥,然后就是红宝石的蛋糕,克莉丝汀,来一点,配咖啡。”
Credamo和今日头条澎湃号对上海居民进行问卷的定向投放,投放时间在2022年4月12日-19日。每份问卷都经过了地理筛查,筛除了不在上海的填写者。有效的1020份问卷中,女性473位,男性537位,其他性别10位。18岁以下占1.5%,18-25岁占25.6%,26-35岁占49.9%,36-45岁占18.5%,46-55岁占3.6%,56岁以上占0.9%,填写问卷的绝大多数是能熟练使用智能手机的青壮年,问卷结论有一定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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