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好朋友,英国人,还在娘胎时便被塞入了哈罗公学的预备名单,某位祖辈的雕像至今还矗立在伦敦的国宴厅外,平时爱惜备至的是一枚家族纹章戒指。就是这么一位人物,从今年年初起便不断催促我去申请英国的“皇家观众席”的会员资格,因为作为会员的他连续参加了五年赛马会,终于取得了推荐人资格。而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推荐我也成为“皇家看台”的一员。
18世纪,当时统治英国的安妮女王在距离温莎城堡十公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块适宜举办赛马会的风水宝地,阿斯科特(Ascot)。三百多年来,每年6月,英国王室都会在阿斯克特举办的皇家赛马会(Royal Ascot),并逐渐从皇家专属,成了大众娱乐。
赛马会分有四个观众席区域——皇家观众席(Royal Enclosure)、安妮女王观众席(Queen Anne Enclosure),乡村观众席(Village Enclosure)和温莎观众席(Windsor Enclosure)。后三者直接对外售票,无论是谁都可以去凑个热闹。但“皇家观众席”不同,它类似于VIP区域,当年它是为乔治四世和他的客人所预留的专属席位。如今,它依然是皇家包厢所在地,并且实行严格会员制,新会员需要得到两个已经连续参加过五年皇家赛马会的皇家观众席会员的推荐才可入会,成为会员后,你才算有了购买“皇家观众席”门票的资格。
用会员制、票价和着装规范(这一点随后谈到),英国人在明晃晃地将为一场赛马会划出了三六九等分界线的同时,也暗戳戳地划出了一条社交鄙视链。虽然如今的皇家赛马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成了一个夏天的草坪全民大派对,毕竟温莎观众席最便宜的门票只需要二十来镑,普通人来看女王+赛马,热热闹闹消磨一下午比去伦敦西区看场热门音乐剧还便宜。但当我真正来到皇家观众席,并以其会员身份度过一天后,我才发现原来皇家赛马会正是展现英国阶级之分的最佳舞台。在这里,那句谚语要倒过来说:先说说赛马会的会员制吧,我没有去考据这套制度到底是不是起源于英国,但在当今世界,恐怕没有哪个国家的国民比英国人更爱这种排他性十足的会员制了。究其原因,那是因为若说到当今世界贵族制度、阶级观念的残留,英国若称第二,恐怕也没有一个国家敢称第一。严格的会员制俱乐部,便是这种观念的一个缩影。人们隶属于某个俱乐部,某个小圈子,并非某种共同兴趣或职业的使然,更多的,它代表着相似的教育背景和生活习惯,以及某种外界无法轻易介入的关系网络。从17世纪到今天,英国人对此都甘之如饴。从伦敦街头,尤其是在蓓尔美尔大道(Pall Mall)、切尔西或是梅菲尔那些没有门牌号和任何标识的“绅士俱乐部”,到这位老友殷殷切切要我加入的“皇家观众席”,都奉行着这种制度。进入皇家观众席,意味着你获得了更多的特权。比如,所有观众席的位置按距离终点线的远近依次排开,皇家观众席便离终点线最近。后三个观众席的座位数量有限,这意味着许多观众都需要在草坪上拥挤着站立一下午。但皇家观众席拥有四层室内看台区的楼上三层(所有观众席观众共享室内区的底层,但那里没有座位,也看不见比赛,仅仅起到一个通道的作用),会员可以稳稳当当地坐在遮阳挡雨的顶棚下,居高临下地观看比赛。看台第三层还是王室包厢所在地,我就曾在走廊上巧遇刚刚颁奖回来的女王。此外,每场赛马之后的颁奖仪式都在看台另一侧的“展示圈(parade ring)”举行,颁奖者或是王室成员,或是社会名人,甚至会是女王本人。而有资格进入展示圈观众席的,也只有皇家观众席成员。
听上去有点像是飞机上的头等舱,但你购买头等舱的机票可不需要推荐人。怪不得有人说,这是英国人发明的“最绝妙也是最恶毒”的规则。也许你会好奇,难道没有人反感这样的安排么?2016年在一次BBC的访问中,当时的赛马会商业总监朱丽叶·斯洛特(Juliet Slot)说:“我们曾想混在一起,可受到反对。我们亦曾想鼓励客人去其他区域,他们不愿。客人们习惯了自已的区位,不想改变。”
比赛最后一天,我从皇家看台上拍到了“安妮女王看台”和“温莎看台”的草坪上密密麻麻站立的人群 姜夏 图当然,如果你是土豪中的土豪,实在想要花钱进入皇家观众席,也不是不可以,在皇家观众席区域内的餐厅里定一张桌子就行。最便宜的餐厅一人700多镑起,不含税。归根结底,皇家赛马会属于英国“社交季”。在皇家赛马会上,你看不见如在香港或在日本那般,手捧马经孜孜不倦地研究的赛马迷们。人们来到阿斯克特,是为了和朋友聚会、吃野餐、喝下午茶、比拼女士的帽子和裙子、亲眼看看70多年来从没错过一场比赛的英国女王并顺便给她的裙子颜色下注,总而言之,是为了“看”和“被看”(see and be seen)。至于赛马本身,我的朋友们在我回到伦敦后倒是都会问一声:“运气如何?”若听到我说“平了”,便都哈哈大笑,“那就是赢了。”赌马输赢是小事,自己的一身行头成为风景本身,才是真正赢家。每届赛马会上,女士五花八门的帽子们,照例会占据赛马会期间媒体的重要版面。许多人都会好奇,为什么女观众要在赛马会上戴帽子?其实,这并非女士们自己想出的争奇斗艳妙招,而是如果没有头上这顶帽子,你就无法入场,这代表着古老的传统。因为从中世纪以来,帽子就是欧洲各阶层女性日间正式着装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直到1950年代,这个习俗才渐渐消失,只在特殊场合得以保留,赛马会便是其中之一。我仍记得我自己去参加赛马会那天,穿着及膝裙和高跟鞋,戴着一顶装饰着羽毛和花朵的大帽子,走在伦敦大街上准备去火车站时那忐忑不安的心情。毕竟,在周六的早晨,这身装束实在是非常滑稽。我的男伴更为夸张,为符合男士着装规定,他穿的是一身灰色晨礼服,上衣后摆几乎拖到膝盖处,头戴一顶丝质高礼帽,好似从19世纪穿越而来。好在伦敦市民们见怪不怪,一看就知道我们是要去哪儿。我遇到好几个路人都特别停下脚步,笑眯眯地祝我们在赛马会上玩得开心。但等我一到滑铁卢火车站,便找到了许多同类,衣冠楚楚,成群结队。男着西装或晨礼服,女孩儿们都戴着帽子,穿着宛如要参加T台秀般的漂亮裙子,一望而知,我们要上同一趟火车,去同一个目的地。
一样可以从穿着上一望而知的,是我们分别所属的观众席, “以貌取人”成了这里的一种规则。在皇家赛马会的网站上,每个观众席的服装要求被巨细靡遗地写下,以便人们遵守。穿着衬衫、领带、马甲和晨礼服,别着襟花,带着高顶礼帽的男士,毫无疑问,和我同属皇家观众席。穿成套西装打领带的男士,应当会坐在“安妮女王观众席”,而戴领结的男士则属于“乡村观众席”,另一项针对所有男士们的细节规定是:他们谁都不能露出马脚,哦不,脚踝。
穿了性感的露肩裙的女士们一定是去温莎观众席。因为无论是在皇家观众席还是安妮女王观众席,女士们都不被允许穿露肩裙、露脐装、短裙,牛仔裤更是别想,裤装必须是长裤。“正式”、“优雅”是对这两个看台的女士的着装要求。甚至连我戴的帽子,也有严格的尺寸规定:直径必须大于10厘米。耐人寻味的是,对于赛马会参加者而言,这样严格的服装规范,反而成了赛马会的乐趣之一。男人们为它准备自己可能一辈子也穿不上几次的晨礼服,而高顶礼帽的价格更是高得令人咋舌,由于在现代可以制作高顶礼帽的帽商屈指可数,它们的价格也水涨船高,普通毡帽的价格已经高达4000英镑左右,而据伦敦老牌帽商Bates说,赛马会期间他们卖出的最贵的帽子价格达12000英镑。如果实在不舍得投资,皇家观众席的票房一侧有一个小间,出租高顶礼帽,不过数量非常有限。如果没有这顶礼帽,即便你有票,也会在入口处被礼貌地请到一边。与此相比,女士们的帽子的价格要平易近人地多,但由于它需要和衣服的颜色、材质、款式相配,许多人提前半年便开始兴致勃勃地准备起来。有些人还会别出心裁,特别定做的帽子效果惊人,有的如同头顶一个大花篮,有的恨不得把埃菲尔铁塔顶在头上,虽然这是摄影师最爱,但皇家观众席却无法忍受这种“作秀”,以至于今年特别规定了女士们不得以头饰代替帽子。
对服装要求最松的温莎观众席甚至不强制要求女士戴帽子,但大多数女观众还是会戴上帽子或是头饰,哪怕是一根发带,以求和赛马会的整体气氛相符。如果你踏入了皇家观众席,就会发现所谓这些精英阶层的内部之间的区分,其实远远大于皇家观众席和其他三个观众席。这里是一个“老钱”和“新贵”的缠斗场,有人坐在餐厅露天位上气定神闲呷香槟,也有从中国远道而来的网红穿着品牌赞助的服装在赛道旁为发一条微博而连拍十几分钟照片。但你绝对想不到的是,除去皇家包厢以外,皇家观众席鄙视链的顶端,竟然在停车场。阿斯克特赛马场的一号停车场,是皇家观众席会员的专用停车场,拥有直接进入皇家观众席的入口。停车场上的车位只有连续参加过十年的皇家观众席会员才能申请,并可代代传承。无怪乎它号称有着比伦敦最精英的绅士俱乐部“Whites”还长的等候名单,而且等候时间超过一百年。有人从母亲那里继承来了停车位,“而我母亲有了它40年。”拥有车位的时间如果足够长,你还可以将它往里挪,使它离入口越来越近。我以前也不明白为何这个车位如此重要,直到收到我的推荐人的邀请,请我在参加赛马会那日当天和他的家人一起吃野餐,而野餐的位置就在——一号停车场。走入一号停车场,就好像走入电影里的传统英式花园派对。停车场实际上是一大块草坪,每个车位之间都有相当的距离,足够人们从车上搬下来野餐所需的一切——铺着白桌布的长桌、冰桶、成箱的香槟、酒杯、饮料、餐具、水果、各种沙拉和冷盘、甜点,有人还自带了椅子。据说,在一号停车场的野餐会上,是最容易看到名人和各国王室成员的地方。我去的这天阳光很好,一切都很完美,年轻的男孩子们嫌热,都脱掉外套和帽子,只穿着马甲,女士们依然矜持地戴着帽子,大家手里端着酒杯,小口吃着食物,与我刚刚经过的拥挤而吵闹的街道相比,这里像一个不太真实的漂浮的平行世界,一个用阶级、特权、金钱构筑出来的平行世界。
除了一号停车场,皇家观众席内部也都各自为政,划分了一个个小圈子。最显眼的是几家俱乐部的专属帐篷。如果你还没排上一号停车场的车位,但又足够“优越”到是这几家俱乐部会员,那也用不着和其他普通皇家观众席会员一起,在几个饮料吧的小桌子前挤来挤去。虽然伦敦有几十家绅士俱乐部,但只有其中几家,才有资格拥有位于皇家观众席内部的专属帐篷,包括White’s,这家全英国最精英的绅士俱乐部会员名单中包括查尔斯王子和威廉王子;以及Buck’s,英国小说家P.G.伍德豪斯的名作《万能管家》中那个缺心眼纨绔公子哥儿Bertie所属的俱乐部就以Buck’s 为原型;以及Turf,据说它是White’s俱乐部的“年轻版”。当然,这几家俱乐部帐篷的大门,也是只为其会员以及会员的客人而敞开。2011年开始,大概是为了吸引更多年轻观众,皇家观众席会在赛马会最后一天,所有比赛结束之后,在皇家观众席内,靠近White’s俱乐部帐篷的一处名叫“鸟笼”的地方,举办一场赛后派对,只有18-35岁的皇家观众席成员可以参与。许多人把这场派对戏称为“公学”派对,毕竟,有资格成为皇家观众席会员的年轻英国人,有几个没有在昂贵的寄宿制公学中学习,并结识了对自己未来至关重要的交际圈的经历呢?
有人愿意将皇家观众席想象成一个《唐顿庄园》里的世界,衣冠鬓影,绅士淑女。只是在我看来,除去那身和时代脱节的行头,在“鸟笼”中举办的派对,和伦敦任何一家夜店,也没什么不同,甚至会更糟。如果你看过电影《骚动俱乐部》的话,应该会明白我的意思。我至今难忘的是在我离开赛马会时的一场对话。一个同是哈罗毕业的二十出头,马上要去参加鸟笼派对的“蓝血”青年,问我对世界未来的趋势有何看法,在我严肃应对这个大题目,抛出诸如英国脱欧、美国霸权、全球变暖这些话题之后,我反问他,那你怎么看呢?他喝了一口杯中的金汤力,闪着无辜的蓝眼睛说,“我就想听听你的看法,我自己什么想法也没有。如果一定要说,我觉得这个世界太美好了,而且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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