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院线电影观众来说,耿军是不折不扣的新导演,当下正在公映的电影《东北虎》,是这位70后导演的首部院线电影。然而对于了解中国独立电影艺术电影发展脉络的影迷来说,耿军则应该是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他从事电影创作,已经有接近二十年的时间,而其于2013年拍摄的电影短片《锤子镰刀都休息》,则拿到过第51届台湾金马奖的最佳创作短片奖。从独立电影到院线电影,《东北虎》堪称耿军导演影像创作生涯中的里程碑式作品,尽管其在淘票票、猫眼等大众电影网站上遭遇诸多恶评,但这种真正面向大众的“破圈”式传播,对于耿军来说仍然意义非凡。作为关注、观看和评论耿军电影超过十年的人士,笔者谨以此文,祝贺耿军导演首部院线电影的问世,也希望下列文字,能为新世纪以来的一批独立电影导演在最近十年里的发展成长路径,提供些许印记和参考。
回顾耿军导演的影像创作史,除了《烧烤》这一部故事片是在他的现栖居地——北京拍摄的之外,其余作品都跟其度过8岁到20岁青少年生涯的城市——东北黑龙江省鹤岗市有着密切的联系。正如阎连科与河南耙耧山脉、莫言与山东高密东北乡、迟子建与东北漠河北极村等的关系一般,理解耿军在鹤岗的生命历程、社会关系网络与精神成长经历,是读懂耿军的影像作品体系的必备关键。
在这部《东北虎》当中,耿军一直以来所依靠的徐刚、张志勇、小二等其在鹤岗的亲友组成的非职业演员团队,跟章宇、马丽等知名职业演员进行默契配合,而在其演绎的影像故事当中,我们也不难看出耿军在鹤岗有精神疾患经历的诗人、艺术家朋友张稀稀,以及近年来让鹤岗在全国知名的超低房价带来的房地产业萧条等真实人和事的影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东北虎》不只是耿军以家乡鹤岗为关键词的个人生命史的集大成式写照,也同样是鹤岗这座城市新世纪以来的城市发展生态、社会文化氛围与个体生存状态等最具鲜活性与生动性的影像史料文本。影片开头徐老师驾驶的印有“龙工”标牌的推土机,将鹤岗依靠煤炭等重化工业起家的资源性城市的特点清晰道出;而在徐老师和马经理派出所门前谈判的那出戏里,镜头看似随意的一个切换,就落在旁边公告栏的地产广告上,“78平米 6.3万元”的字样,正是前几年鹤岗超低房价的爆炸性新闻的素材来源,而这样看似随意、实则用心的镜头定格,也构成了作为建筑商的马经理欠债累累、而要债不顺的核心叙事的社会背景。这种在影像创作当中,以个人史关照城市史的书写路径,是关于本片的众多影评里关注不多、却值得大书特书的重要元素。
而在个人生命史的影像转化方面,耿军导演采用的是巧妙的互文手法。徐刚饰演的诗人,其人物原型来自耿军的好友张稀稀;而章宇饰演的徐老师,又多少借用了徐刚在现实生活中学校体育老师的身份;饰演马经理的张志勇,本身则在当地残联工作之外,拥有在多地从事音响管理、做小生意的丰富经历。一方面是非职业演员的本色出演,另一方面是职业演员与非职业演员之间的互文式饰演,耿军导演这种亦文学(虚构)、亦史学(现实主义)的影像建构路径,让人印象深刻。
正是因为其影像作品中深深的个人生命印记与鹤岗城市印记,包括《东北虎》在内的耿军导演的电影作品,也可以在一个更大的范畴内,视为东北电影乃至东北文艺的一个重要的有机组成部分。就东北文艺的视域范围来说,《东北虎》跟近年来受到广泛关注的双雪涛、班宇等东北作家的文学作品,伊险峰等作者的《张医生与王医生》、迈克尔·麦尔的《东北游记》等非虚构纪实作品,王兵导演的纪录片《铁西区》、张猛导演的《钢的琴》等电影作品,以及以二手玫瑰为代表的流行音乐作品等,可以放在以东北为核心关键词的作品体系下来考察。我们甚至可以在这一作品体系中加入赵本山与“二人转”。而这类当代东北文艺的共同特点是:叙写东北经济衰退以及由经济衰退而带来的社会生态衰败与社会秩序失序的大背景;讲述东北社会文化生活生态中浓厚的市井与江湖气息;刻画东北人以戏谑、反讽与幽默应对衰退环境与个人苦难的市民文化。
而从另一个范畴来说,耿军导演的电影,也可以跟对他影响最大的芬兰导演考里斯马基等的电影作品放在一起,纳入“寒带电影”的范畴进行考量。就《东北虎》而言,其对于无声画面构图与调度的极度讲究(强调表情与动作的作用)、对于包括虎、狗、羊等动物在内的“万物有灵”式的书写与深度参与叙事以及黑色幽默气息的台词带来的超越意象和荒诞式表演呈现的日常生活哲学,都跟这种极寒天气带来的生活习惯、生命气质与文化特点密不可分。
下面,笔者就从表情与动作、台词与表演、符号与道具这三个方面,谈一谈耿军导演的这部《东北虎》,在东北文艺与寒带电影的共性之外,其个人独创性的作者风格与作品气质。
正如有评论所指出的那样:就台词而言,东北题材的《东北虎》跟上海题材的《爱情神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者以“话唠”式的台词表达著称,而前者的台词,则极为写意而提炼,甚至一字一吐,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美学效应。由于这种台词上的极度精炼,《东北虎》在以表情和动作为主要元素构成的无声画面表达上,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
比如影片一开头,徐老师驾驶的推土机被追尾,下来一看,默不作声,徐老师和后面的司机以握拳和拱手相对。这样充满对比与对仗感的手势,既以一种写意的方式,刻画出东北城市生活中的“江湖”式仪式感,也将这样一次生活中的微小冲突,以文明和妥协的方式予以解决的剧情交代无余,而这样一种应对矛盾与冲突的“文明”感与无力感,正是跟影片以“东北虎”为核心元素、隐喻野性丧失的主题形成对应。这种对仗化的手势,在影片中多次反复出现——徐老师让校长留下有精神疾患的诗人未果,二人以射击式手势与握拳相对;随后徐老师与诗人欢聚,二人以互掐腮帮子相对。射击与掐腮帮子,都是带有暴力倾向或暴力隐喻的动作,也容易让人联想起东北曾经比较普遍的黑社会现象,而如今,这些带有暴力指向的动作,仅仅转化为文明人之间的玩笑与游戏——社会的秩序化与野性的规训化,正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耿军复杂的心绪表达,在这些看似简单、实则用心的手势动作里,清晰传递。
而在影片叙事的核心主题——出轨的故事当中,我们也能体验到这种细致而精彩的对比式表达。妻子发现徐老师出轨之后,影片设计了夫妻二人夜晚睡觉的定格画面:徐老师斜眼看着妻子,而妻子表面上熟睡,嘴巴里却咪咪不清——丈夫的心有别意与妻子的心生疑窦带来的婚姻的危机感昭然若揭。在妻子寻觅小三是谁而不得之后,影片里,出现了又一次夫妻夜睡的定格画面:徐老师默不作声,看似熟睡,而妻子则深情地凝视丈夫。而在这之后,夫妻俩的第三次画面同框,出现在出轨事件已经摆到台面上,妻子请小三小薇一起吃饭的场景中——面对小薇“徐老师好,师母好”的从容招呼,妻子露出带有嘲讽式的冷笑,而此时的徐老师,则继续表情呆滞、默不作声。在这三个定格画面中,耿军均没有使用任何台词,却将这场婚姻危机之下夫妻俩各自的内心状态与性格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精心建构的对比、对仗与互文式的表情与动作之外,影片为数不算多的台词,也同样呈现出对比式的精心设计感。影片开头徐老师与小薇的偷情场景中,徐老师黯淡地说:“我人老色衰,经济衰败,就剩一个看似稳定的家庭了”——表达出对妻子不忠的悔意。而年轻的小薇的应对,则是猛碰一下徐老师的头,满不在乎地说:“伤感,没意思。”有意思的是,到了片末,徐老师、妻子和小薇相见时,应对极度尴尬和紧张的场面,小薇喝下了一大杯白酒,再次当着妻子的面,对徐老师说:“伤感没意思。”如果说第一次“伤感,没意思”,传递的是小薇年轻气盛,对跟已婚男人偷情无所畏惧,希望及时行乐的状态的话,那么第二次的“伤感没意思”,则是小薇看到事情败露、跟徐老师已经没有可能继续联系之后,对徐老师和自己的一种情感安慰。前者的未经世事与后者的初经沧桑之间,形成了一种首尾对应与互文式映照,也直接跟“东北虎”指向的人的规训化与野性丧失这一主题形成呼应。
除此之外,影片一开头,徐老师跟肇事司机之间的和解,以吃瓜子、猜瓜子是单数还是双数而告终。当徐老师一边磕瓜子一边数,数到第四个瓜子时,影片立马切换到“东北虎”的片名片头,正式开场,这里的“四个”,跟构成影片主线索的出轨故事涉及的四个生命(徐老师、妻子、小薇、妻子正怀着的孩子),同样形成对应。耿军在接受媒体访谈时,强调自己每一句台词、每一个画面的精心设计感,绝非虚言。
在这种对比与互文之外,《东北虎》里的台词,延续着耿军作品一以贯之的荒诞与黑色幽默感。这种荒诞与黑色幽默感,一方面直接源自东北城市的日常生活,而少有空洞和不着边际的宏大叙事,另一方面也用一种市井化、生活化的方式,传递出普通市民极具超越意象的生活观念。马经理的亲戚们,看着马经理讨债时,有一句“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是经济业务繁忙期”的精彩台词。这里的“经济”就不只是一种单单指向经济学与经济业务的学术名词,而是一种深深植根于东北日常生活语境里的通俗词汇,除了表达跟钱有关的业务的意蕴外,还包括跟赚钱有关的人情往来、社会交往与人际关系的丰富意蕴;而这种“繁忙期”到下午四点就截止,则也是因天气寒冷而较早下班的鲜明东北特色。而徐老师跟诗人之间展开的对话,从“尊重文化的地方——必有光亮”到“你们文人是”,也在看似不经意间,将耿军自己这类完全草根背景、依靠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才取得一定位置的文化艺术工作者的冷暖辛酸,以自嘲的方式,轻轻传递。到了影片末尾,马经理跟亲戚们因争抢钱财而受伤,挂了彩的马经理跟诗人和徐老师再次相遇,马经理说:“你现在状态比我好。”诗人则回应道:“你我都是走出麻木,阶段不一样。”如果看过耿军导演的纪录片《诗与病的旅程》,详细了解诗人在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原型——从名校高材生到被边缘化的精神病人的张稀稀的遭遇,如果读过近年来的相关社会新闻,了解对房地产业不景气状态带来的资金断裂引发的种种惨痛的社会事件的话,就会明晰这句“走出麻木,阶段不一样”,是以多么无奈的自嘲、多么强大的内心,去应对自己生命中的种种苦难。这样的黑色幽默,是广大东北市民生活哲学的真实写照,也是千百年来中国普通民众生活哲学的线
《东北虎》里的这种超越意象,除了体现在对于市民生活本色而艺术化的加工上之外,也同样体现在对于包括动物在内的各种符号和道具的平视化与平等化书写上。这种基于万物有灵式的平等化书写,让我想起莫言以动物喻人的精彩长篇小说《生死疲劳》。在出轨的叙事主线索之外,《东北虎》的另一条叙事主线,是围绕徐老师的爱犬被杀展开的复仇与宽恕。因妻子生产,陪伴多年的爱犬不得不转手售卖,然而在二手市场里,狗贩子们只是将狗作为食材来源论斤卖,这跟徐老师想帮爱犬找个好人家继续养的初衷完全背离。徐老师为爱犬开出的五千元售价,与狗贩子们论斤卖、说狗最多只值五百元的工具理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徐老师看来,爱犬是经济衰退背景下庸常家庭的重要成员,也同样是可以跟妻子、小薇相提并论的情感投射对象。而无论是狗贩子,还是债务缠身的马经理,对这条狗,都不可能有这样“万物有灵”般的投射。马经理在请讨债公司的人吃点好的时,导演给出了一大盘羊肉的定格画面,这样的定格,恰恰清晰道出了马经理的动物观,也暗自交代了狗在马经理那里,只能被杀、被取食、只剩狗皮的悲惨境遇。换句话来说,构成影片剧情冲突的两条主线,都源自徐老师的两方面情感投射——对于小薇的情感投射,构成出轨的故事主线;对爱犬的情感投射,构成复仇的故事主线。狗在这部影片里,甚至可以视为主要“角色”之一。
理解了导演对于狗的平视化重视,就更能理解这部影片里的动物元素表达。影片开头推土机上的“龙工”招牌,指向鹤岗的一家主要工程设备厂商,然而“龙工”里的“龙”,跟片名“东北虎”里的“虎”,恰好又构成一组重要的互文元素。如果说“龙工”牌的推土机,代表一种合法化、体制化的暴力行为的话,那么在动物园里被圈养、被观赏的东北虎,则代表一种与之相对的久在文明社会里浸淫之后的去野性、去暴力化状态。影片当中,老人和孩子在动物园里一起观赏东北虎,孩子的一句“它就像个犯人”,正是以童真的口吻,传递出影片类似福柯名著《规训与惩罚》那样的深层次思考。
影片里反复强调:“东北虎已经十九岁了”。“十九岁”是刚刚成年的年纪,而“十九岁”也恰恰暗示着本片面世时、耿军导演从事影像创作的十九周年纪念(2002年推出第一部短片《山楂》,本片于2021年在上海电影节首映)。耿军导演在多年地下、半地下状态中的影像创作历程中的酸甜苦辣,我们每位观众在自己走向成年的社会化、体制化、常人化过程中的得到与失去、希望与彷徨,是否都在“东北虎十九岁”这一隽永表达之中,得到值得深切体味的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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