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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01-21

抗癌露露的快手时光

  “抗癌露露”,就像你猜的那样,是一个网名,也算是个艺名。现在他在快手上的名字叫“露露『触碰』”——“触碰”是他最广为人知,也是最成功的歌曲作品。

  露露真名叫郑慧益,江西上饶人。大概5年前,他在快手开始直播。在这5年里,他成名,被粉丝喜爱,被人质疑,又坚持着继续生活下去。

  我会试着通过抗癌露露在快手上所上传的视频来回忆一下他这几年的生活。不过事先说好,这并不一定会是一个特别温情的故事。

  “抗癌露露”的快手首页。他的快手号是“lulu12345678”,估计是当时随手起的

  在最初的视频中,抗癌露露还像那些典型的 “民间艺人” 一样,在快手上上传自己的唱歌视频。他在快手上的第一个视频是 “在村里录制的男人花” 。视频中,他在一个村子的主要干道上,用音响在户外演唱《男人花》。就和一个 “标准的快手户外演唱视频” 一样,在他的背后是兴致勃勃,但对镜头又有点儿不适应的村民。他们带着那种神秘的腼腆微笑看着镜头——有点儿畏缩,但也很好奇自己在镜头里是什么样子。

  在前期,露露的很多视频都是自己的才艺表演,而这些视频的风格也相当“快手”。我在快手上看到过很多这样的民间歌手。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哲学,也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方法。

  在快手上,大家秉承着一套相当传统的道德观念,比方说,在这儿你基本看不到什么对于原生家庭的抱怨,而尊师重道是最高美德——这很容易让你想起某个古老质朴的农村。在这个传统的场域里,尊重“师傅” 是理所应当的(在这儿,“师傅”通常是教你手艺,带你入门,让你以此生存的人),和师傅闹矛盾基本就该找自己的问题,而如果和师傅分道扬镳,无论因为什么,都会被称为 “逆徒”——其中褒贬一望可知在快手的直播世界中,有不少矛盾都围绕着“逆徒”二字。

  抗癌露露尊敬自己的师傅。他的个人简介中第一句就是 “尊师:祁隆” ,我觉得这代表了他重视自己的师承。另有一种说法,是露露最早只是单打独斗,直到小有名气后才认了一个师傅。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感觉快手上很多 “师徒” 类似民间 “跑江湖” 世界的师徒关系,师傅教徒弟手艺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给予徒弟被认可的身份,让徒弟进入某个圈子,得到工作机会和更多的合作。露露的师傅祁隆有自己的百度百科,关于他的介绍是:“祁隆出生在山东省菏泽市鄄城县闫什镇一个农村家庭 ,父母赋予了他音乐方面的天赋,他凭着自己爱好和坚强毅力自学了音乐理论知识和文化科目,完成了从小学到大学的全部课程。”

  我不确定露露是否删除了一些视频(这在快手上并不罕见),但他的第三个视频就提到了自己的病——后来我们得知,在2016年的时候,露露发现自己罹患结肠癌。在视频中,他的头发已经消失,他坐在自己家的床上,为大家演唱《海阔天空》。

  我翻看了这条视频下的大部分评论,几乎所有人都被他感动,送上祝福。一位名字叫 “暖暖爱654” 的用户这样写:“加油,看见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加油!一定活下来!”

  如果以露露现有的视频为线索,就会发现,他一直以乐观开朗自强不息的形象出现在快手上。在他的视频流中,歌唱和病情的内容比例大概是2:1。在几乎所有的视频中,他一直希望展示一个 “和病魔勇敢斗争” 的勇敢形象。他爬山,骑摩托,到外地演出。在一个视频中,他站在山顶,对着镜头说:“咱们只要心气儿不败,精神还在,那么生活依旧精彩——看到没有?我在山顶上。”

  露露的确希望被关注。他当时的快手ID叫 “最帅癌症男孩露露” ——你也能看出来,这个名字带有一点儿噱头。但如果你看过足够多的快手,就不会对这种行为产生反感——就算不往马斯洛金字塔的顶峰攀登,一个人想要出名,想要凭借自己的才艺,为人所知,然后多赚些钱,改善自己和家人的生活,这不是很正当的事情吗?

  露露在快手上上传的第一个视频,他在村口唱《女人花》,村民们在他身后快乐围观

  我在快手上看到过无数希望成功的人。他们的欲望朴素又热烈,手法直白又刻意——是啊,在我们这些见识过,接受过甚至操盘过互联网营销的人来看,把自己的孩子叫“小马云”,成为第1001个拉着小车步行去西藏的人,或者费尽心机地贴近任何一个当前热点时间出一段有些生硬的视频——这些手法的确是糙了点儿。但我们有什么意义和立场去指责他们呢?就因为我天生拥有他们必须追求才能得到的东西?

  我也偶尔因此而审视自己,我拒绝成功吗?显然不是。但我的确不会将成功的欲望表达得如此明显,我不会使用这种 “看起来一望即知” 的手段(比如:我不会称呼自己为高血压网络冲浪者),因为我还有矜持。这没问题,但我为什么要对别人这么做产生抗拒呢?如果我们看到一个农村歌手,想要出名,为什么我就会下意识地怀疑他接下来想要做点什么别的?

  露露的确成了名人——也许是某个契机,也许是机缘巧合进入了快手红人的圈子,总之,他在快手上开始小有名气。在2017年,他以“癌症歌手”的身份登陆央视一个叫 “越战越勇” 的综艺节目,在电视上唱歌——我猜这对于他来说应该是人生的辉煌时刻吧。2018年大概是他最好的一段时光。那时候他的身体不错,生活条件也很好。在镜头里,他显得意气风发。他成了快手的名人,每个视频下都有送上祝福,表达自己钦佩之情的人。他也开始频繁在快手上直播,成了直播的名人。

  和视频相比,快手的直播生态——尤其是顶级主播们的直播生态,基本就是另一个全新的世界。快手的主播们相互有圈子,有复杂得好像谍战片一样的人际关系,也有像那种120集连续剧一样的恩怨情仇(我的确暗地里观察和记录了不少有趣的事情)。简单来说,就好像你在观赏一个跨度数年,涉及近百人的巨型真人秀。也许有机会我会专门写一篇关于 “顶级主播江湖” 的介绍文章——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让我们说回露露,他成名了。

  有时候总有一些事情让我感慨世界之大。比如说那些 “快手红人”——在某个像平行世界一样的地方,某个人是个家喻户晓的角色,他们有无数粉丝,通过直播卖货也颇有收益。他们是某个平行世界的明星。但在我周边的世界中,没人听说过他们。

  露露没到如此地位。但他也算是出名了。似乎是2017年,他做了切除手术,手术相当成功。之后的一段时间,他的精神头明显好了不少。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他,特地来看他的直播。他也喜欢直播,和视频不同,他在直播里不会只唱歌(虽然的确也经常唱歌),而是和大家聊聊天,说说自己的现状。偶尔和其他主播“连连麦”。

  他的作品也获得了成功。2019年下半年,露露写给自己妻子秀秀的《触碰》推出之后很受好评。很多视频都用这首歌作为配乐。我查了一下,在2019年10月,这首歌在UNI(由你)音乐榜上获得了第13名。在这首歌之前是周深的《胡同少年志》,在其之后的是肖战的《问少年》。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露露都走上了成功之路。

  很显然,一个比较省事儿的版本是,一个农民歌手出了名,有一些人看他不顺眼,于是对他的非议和猜测就开始出现——这是个相当朴素的版本,似乎也符合大家的直观感觉。

  但事情似乎又没有那么简单。有人怀疑他“诈病”——在网络上,指责别人诈病的主要诉求就是怀疑其他人借助病情“卖惨”。在某篇 “起底” 的文章中,作者列举了露露的疑点——比如作者认为露露某次直播挂出的“胃管”太细,因此怀疑是用数据线假扮的;再比如作者说有粉丝通过露露提供的住院号到医院探望露露,但发现露露并未住院,还有露露声称自己因为治疗耗费颇多,但自己却购买了昂贵的摩托车和汽车等等。

  所有这些指责都像大多数网络上对于其他人的指责一样,虽然空穴来风,但似乎也隐约事出有因。主播们通过直播赚取礼物获取收入是快手上常见而通行的做法,而主播在直播或视频中因为口误甚至激动而口不择言,为自己“招黑”则是更加平常的事情。另一方面,大部分主播都有自己的忠诚粉丝,这些粉丝们会在所有地方自发地维护主播——这就让很多事情进一步升级,变成一场混乱的大作战。

  在相当一段长的时间里,露露都和这些指责和压力共存。在他的视频中,我不太能看到他对于这些事情的回应(这是相当成熟的做法)。但他的病情在逐渐恶化下去。他会在视频标题上写今天是自己的第多少场化疗,也会偶尔抱怨。与此同时,他仍然没有忘记继续唱歌。他在各地演唱。他当然也有自己的生活,他带着家人去了一趟香港,去长白山散心,到还经常开着车(似乎是辆陆巡?)出去玩玩。

  但他也同时上传自己治疗期间的视频,而有些视频中他相当虚弱,看起来非常痛苦。实事求是地说,我不觉得他是在卖惨,当然更未必有什么骗取捐款的意图。他的确拍摄了很多治疗期间的视频,而有些视频相当有冲击力——比如在某个视频里,他穿着病号服,插着鼻饲管,目光迷离,虚弱地说:“惨啊,惨啊,真的难受啊。千万别生病啊。” 还有的时候,他会对着镜头说出自己的想法。在相对早期的一个视频中,他很坦率地表达自己为什么要做手术:“要么就让我死得快一点,不要拖。当时我决定做手术,就是想让自己……要么就早点解脱。我现在没有经济收入,我拖不起,我会被拖垮的……”

  我是这么理解这件事儿的,露露和千百万快手主播一样,已经习惯于用快手作为一个记录工具。他们把自己许多瞬间拍下来,加上一些标题(比如“再创奇迹!” “抗癌必须赢” ),然后发在快手上。有时候,看着这些视频,我脑子里产生了奇妙的感觉——你知道,我们科幻迷看《星际迷航》的时候,总会想象星舰舰长对着某个银光闪闪的记录机说 “舰长日志,星历42228.5” 之类的场景。而快手上的很多主播总让我想起这一幕。他们已经熟练,甚至习惯性地对着手机、视频和网络表达自己。在很多时候,快手上很多用户的主页看起来就像是一本日历——这听起来太时髦了,不是吗?就连我,一个接触了几十年计算机、电脑和网络,随身有各式各样数码产品的人都没法做到这一点。而这些二三线,甚至更小城市的人们却熟悉了这一点。每当想到这儿,我就觉得科技真是非常神奇的事儿。

  本来这就像一个我们看过许多次的事情——一个农民歌手,通过自己的努力和一点儿不服输的好胜心,在某个视频平台上成了一个区域性的名人,之后在某个地方过上了虽然也不是事事如意,但总体来算是快乐幸福的生活——但事情也并不是这样。2020年,露露癌症复发,病情急剧恶化。在很短的时间内,他住院,经受多次治疗,人的身体和精神肉眼可见地快速垮下去。

  我们能在快手上看到露露最后寻找医疗方案的路线个月前,他还笑着对自己的粉丝说,“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医生说造瘘是最常见的做法,也是最好的结果。” 在那个时候,虽然他已经每天需要忍受痛苦,但仍然看起来相当乐观而且有信心。3个月前,他去上海做手术,临行前还不忘记自己的粉丝。他的某个视频标题这么写:“这次去上海凶险重重,希望顺利。家人们提真挚的祝福送给我吧。两百万铁粉护驾。等我满血归来。我奢望能有一回点赞过十万,能不能满足我。”

  是不是很有趣?当你看到有人似乎把粉丝和点赞作为人生中某个相当有意义的东西,甚至在自己出发手术前仍然不忘给粉丝打气,给自己收集赞的时候,你会怎么想?你会觉得这过于虚妄?甚至嘟囔两句网络和名气给人带来的异化吗?但其实我越来越觉得,对于许多人来说,粉丝数也好,赞也好,评论数也好,都是相当真实和重要的。他们需要这些,让自己更快乐,更自己,感受到自己的价值。而我们为什么要否定这些呢?只是因为这些欲望看起来有点儿微不足道?

  露露最后的就医之路并不顺利。他先去了上海,然后回到上饶,然后去广州。他他仍然会上传视频,但视频中的他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瘦,讲话越来越没力气,情绪也越来越低沉。现在他似乎已经没法乐观起来。他似乎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结局,但此时他只有被动接受的力气。在一个后期的视频中,他在说明中写:“越来越疼,真的感觉随时都会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浑身的血液都不怎么流动,每次睡十几分钟都以为睡了一天一夜。这就是人之将死的感觉吗?真的,家人们,兄弟姐妹们。我尽力了。剩下的只能交给天意。最近特别想我奶奶。”

  露露去世前的最后一个视频标题是“真痛苦啊”。在视频里,他看起来精神还可以,对着镜头抱怨“这下又活过来了,一天一夜没碰手机……老天爷存心要戏弄我吗……?这么多事情……服了……”

  后一个视频就是露露的讣告。是这么写的:“吾兄郑慧益与癌症抗争五年余,于2020年9月15日9点46分在家中与世长辞。”

  在那之后,围绕着露露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比如说快手上的红人主播们纷纷为露露献上哀思,很多 “露家军” 成员怒斥露露生前怀疑过他的人,如此种种。但露露已经看不到,这些事情也并不那么重要。在他的每个快手视频下面,都有人写下评论。这些评论是对露露的缅怀,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评论者自己的抚慰。一位叫 “宝贝蛋7521” 的用户的留言是这样的:“刚刚看到这个噩耗,眼泪刷的一下就出来了,心里特别难受,怎么会这个样子呢,记得上次看到你仿佛还在昨日,9.15号这天也是我母亲的三周年之日,而你也在这天走了。”

  这大概就是露露——一个患有癌症的快手主播的故事。很多人把这个故事定义为 “一个乐观的农村小伙儿努力生活”,还有人把这个故事定义为 “一位网络红人遭遇质疑传言缠身”——这些都有道理,但都不是全部。

  归根结底,这件事就像快手上许多事情给我的感触一样——世界是如此广大。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有无数的人正在真实生活着。他们和我们一样,有自己的思维,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感情和情绪。任何简单地把人片面化和标签化的想法,似乎都太过轻佻和不负责任了。

  最让我感触的事情是,我回看露露的所有视频和大部分直播回放——从第一个看起,向后看,越来越近。这真的让我有那种通过影音资料去了解一个人,熟悉一个人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我知道结局如何,但仍然通过视频和他一起经历了这4年中的一些瞬间。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时候用先进的科技产物记录自己的生活,让其他人认识自己,了解自己,靠近自己。对于我来说,这就像是有无数画卷向我展开,等待我去阅读和发现。这其实是更加让我沉迷的地方。

  露露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嗯,我在之后也会总结和整理一些我关注的主播,也许从时间线的维度来讲。最后,希望大家都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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