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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12-12

学者朱靖江:快手抖音们也能成为人类学研究对象

  打开“快手”软件,像是进入了一个平行于日常生活的空间。无论你是身处一线城市还是边疆山村,都可以和在漠河建造冰屋的大哥聊几句、看看青海土族青年的婚礼、感受下中朝边境的日常生活……“快手”把记录、表达和传播的权利,通过技术手段赋予社会最基层的无数普通人,展现出光怪陆离的生活图景。在这个虚拟又真实的空间里,五湖四海的普通人通过视频将彼此的世界折叠。

  快手已经成长为一个日活跃用户量超2亿的庞然大物。前不久,央视发布新闻,快手将成为2020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独家互动合作伙伴,这显然是快手此前流出的春节“3亿日活跃用户量”方案的一环。

  如此庞大用户体量和广泛社会影响的快手,同样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近年来,中国的人类学家们,也已经开始在快手上开辟自己新的田野点,试图通过快手理解我们当下快速变迁的社会与文化。

  中央民族大学副教授、影视人类学研究中心主任朱靖江,一直以来都从事视觉/影视人类学研究,和民族志纪录片创作。朱靖江对以快手为代表的短视频平台有着自己的观察,他尤其关注快手平台上形成的虚拟社区,以及这种虚拟社区与现实结合,形成的新的自我认同;而由于长期对于乡村文化的记录和研究,他也重视快手对于我国乡村社区的作用。

  近日,澎湃新闻记者专访了朱靖江教授,和他聊了聊快手视频是如何建构网络社群的,快手对于传统城乡隔阂的冲击,以及人类学应该如何看待新媒介。除了会看快手和抖音以外,朱老师还是一名B站用户。

  澎湃新闻:你今年在《民族学刊》发了一篇关于快手的文章,你为什么会对快手感兴趣?

  朱靖江:其实不光是快手,这两年我对整个虚拟社区短视频,包括游戏、VR都比较感兴趣。因为现在做影视人类学其实也是一个瓶颈期。一个是,本身真正能拍民族志纪录片的学者很少;还有一个就是,当代视觉文化比较昌盛了,或者说现在影像的获取和传播已经越来越大众化,用手机和iPad这些东西生产的短视频越来越多。

  这种情况下,我们这个学科也在面临一些新的发展的可能性。它有两个路数,欧洲最感兴趣的是感官,除了视觉以外的,比方说声音、嗅觉触摸这种东西;但因为是像我是原来电影学院出来的,我觉得还是应该集中在传统影像这一块。所以这几年我涉猎的影像的周边领域就更多一些,比方说快手和抖音。

  我自己更感兴趣的,还是不同的影像方式和影视人类学之间的学科的交叉性,比方说VR和人类学田野的关系,“全景性记录”的可能性,相对比较完整地、360度地所有的空间信息拍下来。

  朱靖江:受限于时长,快手的视频一是即兴性比较强,二是表演性和展示性比较强,所以反思性就没有那么强,或者说它对于自己文化自觉认知的层面可能就要差一些。 我不是否认快手带来的影像普及是进步。从大的宏观的角度来讲,越来越多的人能够通过影像的方式,进行文化的传播,或者经济的获取。

  现在有一个概念叫“村落影像志”,比如说CCTV做的或者是当地的文化部门做的。这些东西实际上都是档案性的,很难说有多少回报,而且对于当地的村民并没有一个直接的改变。

  快手上的视频不再是由传统媒体来做的,而且它的这种互动性很强,拍摄者和受众之间的有直接的互动关系。第三,它能够直接带来可能的经济收益。所以快手或者抖音为代表的这种平台,让现在的村落所做的影像就有一定的主动性,它不再是一个被动的被拍摄的对象,而是能够建构成一个新的文化和经济一体化,它也不再局限在自己这个村。

  这些快手视频能够建构一个相对虚拟的空间,同时又能够有交互性的信息流转,而这种信息流转往往就可以打破传统的城乡的隔阂。至少它可以让村落恢复一些人气,有些原来在外面打工的人可能回来。不管卖什么东西,还是演出什么,都能够让村落的某些形态能够延续下去,甚至有一些发展新的发展。

  澎湃新闻:在网上建构社群,能够让同好者聚集,是现在很多社交媒体的口号,但真正能做到的似乎并不多。

  朱靖江: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一个发展,是所谓即时网络支付手段的完善,以及4G技术导致直播技术的相对完善。两者的结合,一方面使得影像的流媒体成为可能,随时可以直播。另外一方面又构成了资金周转的可能性。在某一个观看的过程中间的这种即兴式的付费,我倒是觉得比较符合中国传统看戏的、撂摊的、天桥的那种打赏。这更符合中国人民的传统。

  这些人怎么来运用平台,改变他们的传统生活。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想,中国乡村有什么发展前景,这个东西(短视频平台)出来以后,我倒觉得隐约还有戏。它的这种支撑不仅仅是靠情怀,它会通过一些具体的、可见的、可支付的一套新的媒介系统,使得点对点地把财富流向乡村成为可能。

  我只是在说一种可能性,总体来讲,产业的变化、整个中国人口的结构性变化是很难改变的。但可能在某些媒介的推动下,一些特定区域的传统村落,或者不那么传统的村落,还能够维持,甚至有发展的可能性。

  朱靖江:我对此是乐观的,当然这种乐观的判断还是要取决于技术拥有者,和运营者的价值观。快手的宿华和其他几位创始人,还是有一些和我们相接近的文化理念的。我觉得技术本身不一定能够带来新的改变,除非掌握技术和推广技术的人有文化多样性的价值观,承认底层民众的价值。这其中当然会有一些不确定性。

  朱靖江:我们文章讨论的是所谓的“虚拟社区”,虚拟社区是指围绕着主播建立的周边社区。我觉得在快手里,虚拟和真实的差距不会特别大。

  前两年清华大学有人拍了一个纪录片叫《红毛皇帝》,它主要是拍在郑州“群魔乱舞”地跳舞的一群人。那个片子的好处在于,一方面它呈现了虚拟社区里面的人际交往:顾东林在快手上叫“红毛皇帝”,他和朋友会在郑州的一些地方直播跳舞,然后就建构了一个看他直播的群体。这个群体会给他打赏,然后也会在线下有互动。有一个特别喜欢顾东林的女人,是快手的用户,从西北那边跑到这来,要跟他结婚。同时,顾东林发在快手上的舞蹈,又被郑州很多当地人认为是“精神污染”,是破坏郑州形象,所以也有很多人跑去跳舞现场打他们,或者抗议。

  这个片子比我们的文章要更丰厚,它通过一个个案,展现了一个既在线上,又在现实中的双重社区。所以这种线上跟线下,所谓的虚拟跟真实,是一个整体,谁也离不开谁。如果他们光跳舞不直播,或者他们只直播不跳舞,对顾东林他们都是不可能的。至少他在跳舞的直播里,他身体的呈现,然后和粉丝之间的往来,都构成了一种社区感,一种真实的交往的可能性。

  我觉得在当下的时代里,现实和虚拟之间的界限越来越不清晰了。或者说,你在一个随时有可能成为影像角色的过程中,你的这种现实的身份,有可能被逐渐地侵蚀掉,或者说被虚拟掉。所以,有时你很难判断,到底你在生活中的形象更重要,还是在快手影像中的形象更为重要。而后者又随时随地可能会被展现出去。

  朱靖江:我自己装的有快手,还有B站。 我还比较关心有几个视频的生产者,比方说“Aha视频”,他们有一点人类学的背景,所以对视频本身的文化的性质会有一些想法和追求。还有一个哥儿们叫“史里芬Schlieffen”,拍河北的那些奇葩建筑。里面有一种对文化细节的观察和现实主义的反思,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抖音的东西我有时候也看。

  我现在百分之七八十的重心还是传统的民族志纪录片,我每年至少还拍一个片子。在新媒体这块,我更多是鼓励我的学生去做。

  朱靖江:很多时候,我们传统的观念和现在新的形态其实是脱节的。去年下半年,一个很著名的英国视觉人类学家,Paul Henley,来清华大学讲课,他讲的是上个世纪初的默片、早期民族志电影等等。然后我就问他,对当代新的影像媒体的民族志创作有什么意见或建议吗?他说没有,不觉得这些有什么特别的。

  我是觉得欧洲或者是英国,在技术方面反而不一定有中国这么活跃,这种用手机影像做的东西没有这么丰富、这么有创造力和生命力。所以他说他不觉得有什么重要性,我就有点失望。我就觉得,可能欧洲对于新的媒介的判断和认知,有可能比我们还要慢一些,或者说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中国互联网产品里,具体的创新的点太多了:技术的便利性,传播的可能性,和大众互动的功能性,甚至它盈利的可能性。毕竟中国的人口多,撑得起来,是可以做出一些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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