叼羊时,人与马是队友。几百人在旷野骑马狂奔,只为抢夺一头宰杀好的羊。谁先抢回家,羊归谁所有。一场叼羊到白热化时刻,马的身体被汗湿透,赶不上的骑手停下围观,留下“核心区域”的十几位骑手较量。辔头,缰绳,尘土,水花,泥浆。抢到羊尸的骑手冲出包围,一路狂奔。
2008年6月7日,经国务院批准,叼羊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今天的主人公名叫三少(快手ID:56416415),一位叼羊高手,一位在游牧传统与现代生活之间徘徊的牧民,同时,也可能是天山脚下“最后一批骑马的人”。
三少本名马辉,回族人,今年30岁。受伤的是他的坐骑,一匹5岁的雄性伊犁马。它浑身栗色,喘着粗气,眉宇点缀着雪花,屁股上有块“9”的烙印。它的名字就叫9号,是三少的好伙伴。
“好”已经无关价格,在新疆伊犁,好的赛马一匹可以卖到几十万元。但那不是他想要的,赛马只能跑平地,他喜欢能在山上“叼羊”的土马。内地不太可能看到这种激烈运动——叼羊需要的场地太大了。主办者出一匹宰杀好的羊,几百人在旷野骑马狂奔,围追抢夺。谁先抢回家,羊归谁所有。地球上最大的体育场也容纳不下。
好在他们“缺什么都不缺地”。三少生活的村庄名叫苜蓿台子,在天山西麓的伊犁河谷,距北京3000公里,和到莫斯科一样远。当北京的上班族堵在晚高峰路上时,这里的太阳还悬在白雪荒辽的半空。3000多村民里,回族、汉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占多数。
村民说话的口音,有一种共享的“疆普”风味:信口一声“唉”,然后是带着摩擦感的浊音清化和弹舌。一位内地网友为了看看“网红9号马”,听三少在快手直播间讲解了四天,据说才听懂一半。
11月下了场初雪,休耕、休牧,三少和他的各族朋友,唯一的户外活动就是叼羊。很久以前这是哈萨克族的传统竞技,“现在谁会骑马,谁就能玩。”这场争夺的唯一规则就是,不能下马抢羊,只能在马背上抢。几乎所有骑手都曾在抢羊时坠马,如果这时候摔断腿,自己认;伤势过重,也要有别的心理准备。而多数情况下,马比人更容易受伤。
9号就没躲过,12月初的一次叼羊,它还表现不错,三少也抢到了战利品。走到村口结冰的沥青路上,马滑了个趔趄。“站稳之后,走路就不太一样了。”三少那天没给它穿防滑铁鞋,那种鞋一副四只,80块钱,村口超市就有。现在它需要静养几周才能活动。
家对面的马棚里,他给9号准备了一桶玉米和苜蓿草,打了6枚鸡蛋,几根胡萝卜。这是贵族待遇,一天成本要40块钱。喂马时,他打开快手直播。每隔几分钟,手机那头会传来疆普:
9号转了转耳朵。它穿着一件红色外套,在200瓦的黄炽灯下嚼着玉米,“咣当、咣当”。
第二天清晨,三少披上军大衣,走进马棚铲粪。这家伙一晚上能拉5、6斤,做铲屎官要花力气。铲好的粪堆在墙角,最后运给有大棚的村民当肥料。
这种活儿只在冬天干。夏天,村民们种玉米和西瓜,马不再圈养。往北五十公里的山坡上有天然草场,他们把马赶到那里吃草。职业放牧人就住在附近的毡房,替他们有偿看管。
这种半耕半牧的生活,是他的整个童年。他7岁骑马,16岁玩叼羊,骑马丈量了他对世界的感知。这里罕见弯路,出门不需要导航。夏天跑丢一匹马,他在一个牧民微信群里,看到了认领消息。骑马过去,一天后找到,说:“还挺近的。”骑马两三天,勉强够得上“远”。
在新疆,人们谈论的“远近”和内地不是一个概念。不过他出远门,什么也不用带,就像去村口买东西。沿途累了,可以随时住进牧民的毡房,这是游牧时代留下的互助传统。
那个280人的牧民群,也并非为了找牲口建的,而是为了叼羊。依传统,除了周二和周五,不同牧区和村庄,每天都会有人结亲生子,主人出一匹羊,找人来叼,附近村民闻风而至。最远途的骑手是客,主人一般把羊先抛给他。出羊的主人,会得到大家祝福。
苜蓿台子村所在的大西沟乡,属伊犁哈萨克族自治州霍城县,是叼羊比较频繁的乡镇。前来竞逐的人遍及伊犁谷地,从昭苏县到中哈边境的霍尔果斯都有。
远途的牧民用货车把马拉来,别人如果看上,可以就地交易。更有几百公里外的人骑马过来,只为围观。叼羊有多热闹,骑手的交际范围就有多广。
叼羊前两天,群里人吆喝一声,能去的人组成一队。到达预定集合点,人多时有几百,少有几十,队伍数量则不定。这种运动太过激烈,从一个山坡上开始的角逐,最终可能在一条小溪里结束;也可能在树丛里,马被绊倒;也可能在泥浆里,大家放下羊,帮一位骑手拉拽陷进去的马蹄。
一场叼羊到白热化时刻,马的身体被汗湿透,赶不上的骑手停下围观,留下“核心区域”的十几位骑手较量。辔头、缰绳交缠,尘土、泥浆四溅。骑手吼叫,不停地抽马臀,也抽前面的马。最终抢到羊尸的那位冲出包围,一路狂奔。
天色将晚,往家跑的路上,大多数竞争者放弃了争夺。月亮爬上雪原,人脸冻得通红。最后追到骑手家门口的对手认输,胜者会给远途来的队伍代表“每人发十块钱意思意思”,或者请他们吃羊肉。一场叼羊消耗的体能惊人。骑手胯下夹着马鞍,手里握着缰绳,全身都要发力。“普通人,上去骑一次,回来都下不了床。”
9号已经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每次叼羊前,三少不给它吃多,“吃多了跑不动。”回来后给一顿奖励性饱餐,他看着它吃,用刷子给它捋毛。
马棚是他亲手建的,花了2个月。棚外倚墙堆放着卷压成捆的苜蓿草。几十年前,这种草在村里大量种植,从村庄的名字就能窥见一二。现在村民们外出打工,或者种别的作物,比如玉米和西瓜。村里的“驻村扶贫工作队”鼓励他们种果树。
他养的马大部分用来卖钱。好的一匹两万元,差的一万不到,小马驹可以卖三五千。除了9号和卖掉的,他还有一匹备用马可以骑,这是一次意外后保留的习惯。2015年,他最爱的马拉伤了韧带,再也没有恢复。往后三年的坐骑都不太让他满意。
2018年,同村最好的朋友,维吾尔族人艾合江在围观叼羊时,把自己的马借给他骑。“就是这匹,我骑起来特别合适,花了2万买下”三少指着9号说,“但是千金易得,好马难寻啊。”
三少并非没出过新疆,18岁,他和几个认识的老乡坐火车去了上海,在一家兰州拉面馆打工。这是中国各地街头都有的小面馆,老板是东乡族人,每月给他两千块工资,刚好够生活。他不是那种为了发财而离家打拼的人,“就是想出去看看”。一份工作干腻了,说走就走。
老乡大多去了夜店和商场,他们都留着古惑仔发型,揣着按键手机,感觉还不错。小灵通月租7块钱,主要用来给家里打电话。家那头总是交代:“注意安全,别惹事。”他回“好好好”,“什么都好”,其实大部分时间遇到的都是糟心事。他去网吧消遣,DNF玩得飞起,又觉得那个世界不现实。
他还去过杭州、广州,每次都待几个月。南方永远潮乎乎的,“三天两头下雨,跟泼水似的。”内地漂泊三年多,他有一种很直观的感觉,所有城市都一样。那年头10块钱能花好久,朋友却不能常留。QQ号换了好几个,外地认识的人,往往几天就看不到。12个人的员工宿舍,人来自各地,只有他家里有一片草原。
他每隔几个月回一次家。20岁回家放马时路过一片草场,一位牧民的女儿帮他喂马,后来成了他现在的妻子。
成家后“外面也看够了”,边打工边玩的日子结束。新建的赭红色三层小楼里,住着三代六口人。老大是女孩,上一年级;老二两岁,是个男孩。
“父母健在,知己一二,就这种生活挺好。”他总说自己忙,其实无外乎叼羊、接待朋友,给邻居的牲口看病。中午开车几分钟到大西沟的街上,找个小餐馆,进门都是熟人,就地围成一桌吃饭。晚上给马喂草料,再把吵闹的小山羊拎过来,喂几口刚挤的牛奶。“它妈妈奶不够,正好母牛有。”
这时候,他打开快手直播,内地网友就会看到这样一个人:瘦削的脸,粉红色针织帽,迷彩军大衣,张口就是“疆普”,给嚼草的9号马开表彰大会。
一般每场直播下来,都会有内地人私信他。山东河北有些地方开马场,老板找来,请他过去当管理。那些马场的存栏量几百到几十头不等。还有土豪养了几匹澳洲进口的好马,每次马出了毛病,就让他开视频在线指导,怎么打针怎么喂料。对方一下线就发红包,数额挺大,他直接退回去。
有位内地人在直播间里,没完没了地问,“你们天还亮着呐?”……“它能吃多少啊?”
“你来看看不就行了……”他懒得解释。对方很认真,要了微信,最后约好时间,一定会来。10月下旬,那对内地姐妹坐飞机到伊宁机场,他开着小货车过去接机。
8天时间,吃住在小楼里,几个人骑马到处转。大西沟乡有一个福寿山,4A景区,秋天有如打翻的调色盘。他带游客摆拍,开直播。同城粉丝悄悄问他:“拍一张收30块钱,你不就赚翻了?”
他这样说着,又有一种本能的疏离意识。现在他“谁都不信,只相信亲眼看到的”。他的微信列表有一百多快手认识的内地人,现在好多没了联系。有联系的人请他过去玩,包食宿交通,他都推了。
18岁时他去上海,机票“要花一头马驹的钱,每次都坐绿皮火车。车上他被坑过,受过白眼。最戏剧的莫过于此:在快手开直播至今,主动找他玩的网友,某种意义上和当年的是同一批人。
刚来一阵寒潮,没人张罗叼羊。趁这个间隙,他开小货车去了趟伊宁检查身体。这两天他总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检查完大夫说,一切正常。他不信,觉得那是敷衍。自己又买了点中药,每天喝三顿。
他相信中医,讲不明白茶杯里是什么,但感觉喝了挺好。身高约1米7,120斤,他总觉得自己不够壮。邻居家的蒙古族男孩,16岁的小纳克尔,有着红润的大脸盘子,滚圆的四肢。“人家块头跟小牛一样,再看看我,太瘦了。”
他这样重视养生,大概源于对马的观察,“马跟人一样,需要保养。”每次去清水河镇,他会买一整箱葡萄糖输液和青霉素,全是给马用的。那个小镇离家15公里,是新疆两条交通动脉——连霍高速和清伊高速的枢纽。那里可以买到内地、乌鲁木齐和伊宁过来的商品。
9号马受的是小伤,自己可以恢复。土马更易受外伤,比如剐蹭到石头上,被穿铁鞋的同类踩踏,等等。伤口太大可能会感染,就需要打针输液。他每天的工作,除了养马就是治马,同村的老乡不会配药,一贯找他帮忙。有时候一天好几户村民邀他过去。
刚回家,村民巴塞尔家的马腿被铁鞋刮伤,打电话找他过去“出诊”。他从兽医站要了吊针,教巴塞尔配药。没几个村民能摸出马的血管,他还得接着扎针。
那匹9万元买的黑马是个大家伙,一看就是赛马,肩高有1米8。如果看多了横店影视城里假马拍出来的古装剧,你可能会觉得,这种动物很能折腾,但实际上它们脆弱得多。骑手免不了摔跤,再漂亮的马,也免不了受伤。
他摸了摸马的颈部,一针扎进去,血滴在胳膊上。马挣扎两下,站稳不动。还好,巴塞尔家的马挺老实。他见过难对付的家伙,它们不服从任何人类的摆布。“什么叫烈马”,三少看了眼吊瓶,“见人撞人,见车撞车,还会自杀。”
这是12月22日,北半球一年白昼最短的时候。每天给几位村民治马,他几乎没时间吃药,晚上躺下腿脚发酸。微信运动显示,这一天走了3万步。
这里的传统马种是哈萨克马,现在的伊犁马,是50年代由哈萨克马、苏联产的顿河马杂交改良的品种。每年三月是配种季节,牧民等它们交配之后,会带母马去兽医站做B超,直到确认怀孕。
9号马基因好,给三少好几位朋友家养的母马配过种,因此逃过烈马被阉的命运。小马驹出生1年开始戴辔头,四五岁的某一天,主人会骑上它,紧拉着缰绳,任它奔腾弹跳。人摔下来,还会骑上去。20天后小马不再反抗,一辈子就交代了。
在汉族的史书里,这块土地换过一批又一批主人,只有良马不变。冷兵器时代,坐骑是军队战斗力的重要保障。从汉武帝起,人们对良马的渴求从没消减。传说甚至有乞丐因降伏了脾气暴烈的骏马,被皇帝封为高官。
三少只读过三年级,并不理会那些文人编的戏本,倒是看过很多遍《三国》,看《铁木真》。他在快手发自己骑马的视频,标题配上“骑士精神”,但跟欧洲中世纪完全不沾边。
“只要人会骑马,不就有骑士精神么?”他解释不明白,你必须从他每天干的事里琢磨,除了骑马,所谓骑士精神,大概是帮人治马不收钱,给村里小学修电线公里便车。听起来,那更像活雷锋,但他不同意,“人还是互相利用的,你帮我我才帮你。”
眼下,村里的马匹数量比过去少了太多,苜蓿草却需要外购。三年前可能是他见过叼羊最热闹的时候,村里县道旁有20户村民,家家有马,现在还剩3户骑马。
三少家里常有17匹存栏量,这还是因为他爱马。如果没有这份羁绊,只需简单的算术,大多数牧民都会放弃养马。它代步不如汽车舒适,要耐心养护,每天需要几十块钱的草料。骑马叼羊又是高消耗活动,地面粗糙,叼两次羊磨坏一副铁鞋,骑手隔几天裤子就扯破。摔骨折要自己负责;耽误的农活,要找时间再干。算出的结论是:越叼越穷。
28号天晴,寒潮刚过去,中午气温回升到0摄氏度。三少穿了三条保暖裤,又套了一件迷彩牛仔裤,骑上他的备用马“战神”去叼羊。这个名字已经和人类的张三李四差不多。
院子里有两位哈萨克族朋友在等他,他们的马也常叫“卡斯卡”,和战神同义。整装完毕,几个人骑马去集合点。在河边一户牧民家的院子里,十几位骑手正等待着,还有上百人正在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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