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一部在网络论坛上连载的量子物理史话广受欢迎,并在科普圈引起轰动。这部书在几年后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为《上帝掷骰子吗》。
尽管图书一炮而红,但其作者曹天元却显得低调而神秘。但是作为80后,曹天元的成长经历却颇为不凡。从小到大,他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中学毕业后赴美国和中国香港读书,主攻通信工程,毕业后却搞起了动漫和文化传媒。
《上帝掷骰子吗》是他在大学本科读书期间写的,“就是写着玩的”,但出版十余年至今,这部作品仍居科普图书排行榜第二名,而第一名是霍金的《时间简史》。
日前,该书由磨铁图书和北京联合出版公司进行了升级再版,澎湃新闻记者在上海世博会博物馆对曹天元进行了专访。采访结束,记者理解了为什么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写出“开辟科普写作的新途径”的作品。
在曹天元的意识里,科普从来不应该是高大上的东西。他以玩的心态写作,首先娱己,然后娱人,有趣始终是他做科普的第一要义。
“所有人都在说科普要由科学家来做,科普最重要的是严谨、准确,这些我通称为科普界的‘政治正确’,非常具有迷惑性。但是你按这个标准去写科普,你看市场买不买账,不买账。市场买账的是什么,还是刚才讲的——讲故事的能力。”他说之所以很多顶尖科学家做不好科普,原因就在于此。
很多人认为科普应该普及科学知识,或者科学思维、科学素养等等,曹天元都不同意。他觉得科普归根结底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科学文化,其他的要么不必科普来做,要么科普无法做到。
向普罗大众普及一个模糊的科学文化氛围,让普通人对科学产生亲近感,让中国的小孩子们在这个氛围中成长起来,如此科学研究也好,科幻市场也好,都会从中受益壮大。为此,只要是能够引起人们注意力的方法,只要是能从“小鲜肉”明星、游戏、抖音快手那里把年轻人抢夺过来,即使通过炒作、噱头,哪怕是会滋生伪科学的,曹天元认为也都可以一试。
“霍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嘛。他的作品有什么发明创见吗?没有。他红的最大因素不就是炒作他的形象嘛。这和明星炒作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所以只要是有助于科学文化氛围的形成,这些方法都可以尝试,做到最后好处一定是大于坏处的。”
曹天元:更新了些近年发生的事情,比如量子计算机。这十年量子力学新进展蛮多的,但是没计划在这本书里一次性更新,以后再写别的书时会重新概括下。
曹天元:有在计划,大概明后年吧。现在主要是科幻的、少儿科普这一块比较优先。针对成人的高端科普市场其实不大,虽然我这本书已经是卖得很好了,但是总体的盘子就这么大。现在最大的市场是少儿科普。
曹天元:对,因为大人不看书,只有小孩看书。家长自己不看书,但是愿意让小孩看书。关键在于现在的少儿科普市场,它的品牌都是国外引进的。大家都在说,什么时候国内才能有原创的少儿科普品牌,毕竟要和国内接地气,符合国情。
但是国内的少儿科普的市场规律也很奇怪,说不准。就跟国内的动画一样,最好的动画不是一定会火。你说《喜羊羊》到底好在哪里,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最后的结论是它也不是多好,但是它占据了所有的频道。
澎湃新闻:这个问题实际上还是回到你在书后记谈到的,科普作家更多要扮演营销、打广告的角色。
曹天元:在成人科普方面,质量还是第一重要的,少儿的另谈。很多人问我一部成人科普作品最重要的成功因素是什么?在我看来,60%是作者讲故事的能力,30%是这个作者的人设和包装,10%才是科学能力。
这和很多人对科普读物的想象不一样。他们认为作者的科学研究水平越高,他的科普也就越厉害,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的误解。那些由教授或者院士来做的科普,基本上没有成功的。结果是中国最好的、销量最高的科普书都是业余人士写出来的,包括我。(笑)
所以你就会反思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科普。科普不是一个学术领域的东西,它不以严谨为第一目标。它是一个传播的东西,是市场营销的东西。
澎湃新闻:所以某些科研学者说的“科普一定要由一流的科学家来做”这种看法,你显然是不同意的。
曹天元:所有人都在说科普要由科学家来做,科普最重要的是严谨、准确,这些我通称为科普界的“政治正确”,非常具有迷惑性。但是你按这个标准去写科普,你看市场买不买账,不买账。市场买账的是什么,还是刚才讲的——讲故事的能力。(澎湃新闻:你在大三时就有这个意识了?曹天元:那时没有)
我这么说并不是我不重视准确性,而是说不应该把准确性作为第一要务。没有一个广告从业人员说广告第一重要的是对产品准确的描述,当然不是说要胡编乱造,但是广告不是说明书,它的目标是给消费者留下印象,引起消费者的兴趣。科普同样是如此,首先要引起读者的兴趣。
一直以来,总是有人问,科普书究竟姓科姓普,就是说哪个是第一位哪个是第二位,我一直强调普是第一位。如果说科是第一位,那和教科书没有区别,读者为什么不去看教科书而看你的呢?所以我写科普书是以普及为第一目标,一切的手段都是为这个目标服务的。而且为了这个目标,我甚至可以适当地牺牲一点准确性,如果它能够提高作品的有趣性和流畅度的话,是可以有所妥协的,但是不是说要妥协到完全杜撰的地步。
澎湃新闻:虽然我是文科生,但阅读你这本书的体验是很愉快和过瘾的,尤其是玻尔和爱因斯坦的论争那部分。
曹天元:所以科普是干什么的?很多人会有个错觉,觉得科普是教育你的,不是这样的。我从来不奢望你看了我这本书之后,就懂量子力学了,不可能的事。如果这样那大学还要前后花十几年培养博士生干嘛,看几本科普书就好了。
但是好处是通过科普书你对这个问题、某个领域发生兴趣了,然后你要是想进一步了解,你再自己去学嘛。
曹天元:对啊,不是说看了一本《明朝那些事儿》你就成了明史专家了。至于玻尔和爱因斯坦的那个论战大体上是忠于文献的,但问题上是很多科学史对这个事情的描述本身就是添油加醋的,而且不论是当时的报道还是时人的记录,也都是有加工痕迹的。
澎湃新闻:那科普到底“普”的是什么呢,是科学知识,还是科学精神、科学素养呢?
曹天元:我觉得都不是。首先不要指望科普书教会你科学知识。它可以给你些大概的认识,但是不可能通过科普书学会什么科学知识。
然后我们很希望科普书给你普及科学精神、科学方法或者科学素养。但是我现在越来越意识到,这个事情不能指望科普来做。把它看做科普的一个任务有些太理想化了,实际上是做不到的。科学思维、科学方法一定是通过严格的、长期的、反复的训练才能习得的。就好比打篮球的基本功,不是说看些比赛、看看视频就能学会的,一定要自己下场去练。科学素养、方法同样如此,一定得是通过中小学教育才能完成。
举个例子,以前总有人问,为什么美国人喜欢看科幻,中国人不喜欢科幻,中国的科幻为什么没有市场?很多人说因为中国人不懂科学,或者美国人比中国人更懂科学。其实并不是,美国人的科学素养也是很差的,各种伪科学在美国也是大兴其道。
差别就在于,美国人从小到大受熏陶的文化背景是科学体系或科学话语的。他们从小看的东西并不一定很科学,什么外星人、飞船、激光等等,但它们是用科学名词和科学概念包装起来的故事。所以在这种氛围和话语体系成长起来后,美国人对科幻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这并不是说我们中国人排斥科学或者不懂科学,而是说科学这套名词从来没有进入我们的通俗流行文化。我们是在神话、演义的文化氛围里成长起来的,所以我们爱看武侠、玄幻。我们把《西游记》包装成科幻故事没有任何困难,孙悟空搞成基因突变,金箍棒是某种外太空材料,很容易编的。但这样改编之后它就不再是中国故事,我们就会产生陌生感、排斥感。
所以科幻在中国之所以一直很小众,就是它一直没有进入到大众视野里。当你把科幻改编成面向最大众的影视剧时,就往往会出现文化上的水土不服。这不是说中国人不能理解这个东西,中国人可以理解,美国的科幻大片在中国也卖得很好,《蜘蛛侠》啊《蝙蝠侠》啊,没有任何理解障碍。但是我们天然觉得这是美国的故事、西方的故事,如果把里面的角色和场景换成中国,你就会觉得很奇怪,很违和。
所以我们希望通过科普,包括优秀的国产科幻,慢慢地熏陶我们的下一代,让中国小孩也在科学文化、科学话语下成长起来。再过二十年,他们会说自己看的不是《喜羊羊》《熊出没》,而是《三体》《流浪地球》这样的,长大后他们就会对宇宙、量子、黑洞有亲近感。
澎湃新闻:自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以来,中国对科学的呼唤已经很厉害了,像“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其实已经非常深入人心了,起码在高考选专业的时候,父母一辈都会有这样的想法。那怎么会没有科学氛围呢?
曹天元:当年我们把科学拔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今天回过头反思,对科学研究也好,对科普也好,会发现它起到的作用并不完全是正面的。
我们以前科学家的形象都是道德完人,不为名不为利,艰苦奋斗、一心一意攀登科学高峰。今天的年轻人自然就会问了,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当科学家?所以现在各种调查显示,小孩子的理想都不是当科学家了,而是当明星、当企业家,这些职业有名有利,大家还会觉得这是应该的,明星就应该是有钱有名啊,没有人会因此从道德上谴责你。但是科学家如果很有名很有钱,很会出风头,那就完了,大家会觉得你道德上有问题。
其实我们说崇拜科学这个思维方式本身就不是科学的。科学从来就没让我们要崇拜它,无条件热爱它、相信它,这种实际上是宗教的事情。科学最重要的是教你怀疑、反思,不要迷信任何东西。所以可以说我们当初是以一种不科学的方式拔高了科学,对今天的科学研究、科普是有消极影响的。正常的方式是以平常心对待科学,不要把科学家奉上神坛,科学家也是人,科学家也要赚钱养家,也有人性的弱点,而且每个人都可以成为科学家,不是遥不可及的道德楷模。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能让科普、科幻深入到最最普通的大众文化里面去。大众文化不可能是阳春白雪的,一定是用最最通俗的,甚至“恶俗”的方式去熏染所有人。像我们小时候看百慕大三角、尼斯湖水怪、外星人什么的,都是假的。虽然这些东西会滋生伪科学,但是没关系,我们小时候都是这个样子,迷这个很正常。只要你想普及科学文化,就必然会有伪科学混入其中,就好像种树就一定会有杂草一样,你要说我光种树,然后一棵杂草也没有,这是我们良好的愿望,但是不现实。还是要看主要目的是什么,要认识到会有一些副作用出来,不能为了不要脏水就把孩子一起泼掉。
所以我们做科普,主要还是向大众普及科学文化这套话语体系。在这个过程中,会出现很多伪科学的东西,打着科学名号骗钱的东西,什么量子鞋垫、防引力波的孕妇装,除非你把量子、引力波这些名词概念全部抹掉。我们只能说是尽量去遏制它,这是客观存在的。不能说因此就不要科普,甚至说什么这样科普还不如不科普。如果这个事情正面作用大于负面作用,就是值得做的。
曹天元:对,所谓伪科学爱好者,其实在广义上的科学市场的消费者,他为这个体系买单。正因为美国有这么多伪科学爱好者,外星人、神秘事件爱好者,所以美国的科普科幻市场是很大的。为什么美国有那么多科幻大片,有那么多大科学家在写科普读物,因为赚钱啊,有很多人看,看的人并不是真的懂科学,但是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滋润了真科学的土壤,真科学在里面也在生长,科普科幻市场也在壮大,只有壮大以后,才能和伪科学去竞争。
哪怕一个人相信的是伪科学,那也是在科学话语体系之内,所以天然的科学话语本身的分量就加大了。他本质上崇拜的是科学,所以当另一个权威科学家出来说话,他也相信。如果一个人是相信佛学的,相信风水的,那他不相信伪科学,也不会相信真科学。
一个人经历了科学话语的熏陶之后,会对科学是有好感的,自己不搞科学,也会支持孩子去搞科学研究,支持政府财政往科学研究上倾斜。他不会问为什么要登月,登月和他的生活有没有关系。因为经过这套话语熏陶之后,我天然地就觉得科学研究是很重要也很值得做的事。现在为什么有那么反科学、反智的事情?如果我们都是在科学文化氛围里长大,科学发展的阻力也会小很多。
科学、科普、科幻,在大众层面,其实根本上来说是一个事情。美国很多人都是看了科幻才对科学产生兴趣,很多科学家从小就是星战迷。现在《三体》火了、《流浪地球》火了,大家都说科幻市场、科普市场瞬间扩大了十倍,圈了一大批粉丝,这些人由科幻开始,就有可能去看《时间简史》,去了解量子物理。我们不指望人们从里面学到正确的严谨的科学知识,但是他们会成为科普和科学研究的潜在买单者。这样子良性循环之后,整个的科学事业才会慢慢做大。
澎湃新闻:《流浪地球》出来的时候,很多人会质疑哪里不够严谨,哪里不符合科学。
曹天元:这是一开始做科普的人容易陷入的误区。第一次写科普往往抱有这个想法,但凡坚持写上三四本之后,就会意识到写科普第一重要的不是严谨,就是有趣。但是很多人在写了第一本之后,按照严谨的写法,没有反应,就放弃了。大浪淘沙,剩下来的都认识到了这个问题。
澎湃新闻:尤其是在当下,各种媒介、信息占据人们的眼球的情况下,能够抢占注意力显得更加重要了。
曹天元:对啊,科普所在的一线战场,是要和“小鲜肉”明星、游戏、抖音快手这些东西抢夺年轻人。年轻人关注科普科幻多一点,关注脑残剧、小鲜肉就少一点。所以它第一要求就是怎么去抢占注意力,任何方法都是可以鼓励的,炒作也好,噱头也好。
霍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嘛。他的作品有什么发明创见吗?没有。他红的最大因素不就是炒作他的形象嘛。这和明星炒作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所以只要是有助于科学文化氛围的形成,这些方法都可以尝试,做到最后好处一定是大于坏处的。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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